第200章

“老爷,沈郎中前来拜会。”

杨敷怀正于案上悬腕畅书,听来人通传,抬眸一看,通传之人并非家仆,而是郡望馆驿的驿丞,他便又低下头问:“不急,我且问你,沈郎中昨日归去后都做了什么?”

驿丞凑近两步低声道:“回老爷,沈郎中昨夜不耐醉意,回去后便嚷着要方便,他不肯在内房,只说出去喘口气,想来是不想露怯,去外面呕吐半晌才归来,我们一夜都盯着,他回来后倒头便睡,并未见异动。”

杨敷怀听罢并未抬头,又问:“那他是否有说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说……想找老爷探讨文房奥妙书画情操。”

驿丞说罢忽听一阵大笑,只见杨敷怀将笔投于洗中,似是开怀般畅然,笑过一阵才开口:“我当他姓沈的是什么廉吏能臣,原来只是在面上不愿留耳目话柄,他们这些京官,各个钻营狡诈,最精于此道,尤其姓沈的还是人精扎堆的吏部出身……可那又如何?我洒下了小小一饵,不还是愿者上钩了么?”

驿丞不懂他言语中的自得,只赔笑连连附和。

杨敷怀拿起刚写好的字,笑道:“你看这字写得如何?”

驿丞虽是识字,但却不多,只面前认个囫囵,然而这前面“贫女”二字他却认得,只是不知其意,只能奉承道:“老爷的书法人皆赞叹,怎会不好?”

“字嘛,倒是我最近最顺手得一次,不过字再好,也不比这诗中的意思好,照理这诗最适合送孔宵明……”杨敷怀言至此处,冷笑一声,“可惜,他没这个福气,命薄之人配不上这幅好字。”

说罢,他撂下字说道:“去恭敬请沈郎中到我书斋来。”

沈崇崖在吏部这几年也不是没遇见过妄图走通他关系,求些好处关照的人,可他不敢造次,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官职看得比命还重要,半分不敢越雷池一步,小心翼翼委婉拒绝,直至今日,除了与同僚和同榜们寻常的礼尚往来,他扪心自问一文不该拿的银子都没有拿过。

但今天,他的上司告诉他,你要去索贿。

任凭他怎么告罪求饶自己实在不会此道都没有用,他的上司说,你必须去,不会要钱我教你。

经过卓思衡的培训,一个崭新的“贪官”迈着假装四平八稳的步伐,走进了危机四伏的幽静书斋。

“沈大人贵驾移此蓬荜陋室,真教下官惶恐。”

杨敷怀躬身礼让,拜了再拜,沈崇崖下意识就想去扶,可脑子里忽然闪过上司那张微笑又危险的脸。

“他不管如何客气,你都不许回敬,眼色都不可给,倒不用刻意傲慢,只平心静气,就是不给回应。”

……

好的。

沈崇崖怎么说也是吏部的官,虽品级不能列入小朝,然而迎来送往的千人千面见得也多,他不是不懂,有时只是不敢,再加上卓思衡点拨,今次偶尔发挥,竟也有天官衙门来的风范,几步走至正座,不等礼让便端正就落,也不让杨敷怀起身,也不说客气的话,只慢条斯理道:“杨刺史的书斋果然别致清雅,素肃两宜意趣兼顾,果真令人见之忘俗。”

杨敷怀只觉今日的沈崇崖与那日话少又平实的人完全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这人虽小自己十余岁,却仿佛几日之间增了阅历一般,说话做事都是一副朱紫气派。

心思百转之际,杨敷怀也早有应对,笑应道:“哪里哪里,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请大人看茶。”

果然如卓思衡所料,杨敷怀必定不会让外人来入内,连奉茶都是他亲自斟倾。论理不该如此,同朝为官即便官级略有差异,却不能以此为压驱策对方入婢,如此行事传出去是要造弹劾的!

想到御史台的人此刻就在自家吏部里面虎视眈眈,沈崇崖心中战战兢兢,可不敢忤逆卓思衡的意思,却只端坐不动,待到茶盏由杨敷怀双手奉至面前,才单手承托而不饮,只在指端把玩这只釉色莹润胜琥珀的岩窑茶盏。

这玩意儿好像也和他上司有点关系来着……

但因为紧张,沈崇崖一时想不起来,只半垂着眼眸,假装不动声色。

“沈大人,敢问今日前来,有何赐教?”

杨敷怀何等狡诈,怎会自己主动言及?他拿定主意要沈崇崖落下话来,可谁知出乎意料,自入了伊津郡便沉默是金且稳重平端的沈大人忽然变了性子,咣当一声将茶盏重重撂在桌上,立目怒道:“杨敷怀,你的胆子可不小啊!”

杨敷怀惊异之余反应极快,惶恐垂拜道:“大人!不知下官何处惹恼大人,还请明示!下官甘愿领罪受罚!”

“这些天我不曾言语,是希望你能自知糜误,若等我离了伊津郡回去帝京吏部,那可就与今日你自述怕是要大相径庭了。”沈崇崖将背优哉靠至椅上,略抬眼看了看垂头不语的杨敷怀,按照卓思衡教得方法,默默数了十个数,才又缓慢开口道,“所以,杨刺史如何说法?你的前路如何可是看你自己选了。”

“可是……大人啊……大人我实在不知啊!”杨敷怀佯装急切替自己分辨。

沈崇崖低头一笑,站起身来道:“我明白了,既然杨刺史觉得此事可行,那我便即刻启程回京复命,官驿的屋子不必留了。”说罢他冷眼环顾室内一周,用一种卓思衡教得奇异的、冷冰冰的调子道,“只是可惜了这间书斋……”

而后抬腿便走。

仿佛一切都仅在那个不在场之人的预料,与他所说如出一辙,杨敷怀更快一步抢在沈崇崖先挡住书斋屋门赔笑道:“沈大人留步,您这匆匆而回,其他事小,万一要人觉得我杨某不会做人招待不周,今后百官同僚如何看我?您请暂留,至于下官之错,请下官再好好想想……该不会是和此次吏部考课有关吧?”

……

“他会自己说出来的。”卓思衡昨夜十分自信道,“心虚之人自有投鼠忌器之理,他惧怕你,所以才会百般试探,若只是寻常办公务,公事公办何须知根知底?你拿准他的心思,待他要你重新坐下,你再主动给出缘由,他自会觉得你是个上道之人,也足够小心谨慎,必然就会将话引至关键,要是觉得不够生猛,可以提提我。”

……

人在惊惧万分时反而会激发本能,比如昨天惊恐交加,反而沈崇崖将卓思衡的话记得字字切实,于是他一一照做。

“公事的话已在公办时说了,既然杨刺史问及,我就只在此多说一句,我来这里是为回去交差,你也同如今吏部那位阎王从前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个阴狠足智的人物,这些年栽在他手里头的朱紫博带有几个,杨刺史耳聪目明,无需我历数,你这小小一个刺史……怕是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