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殿下,我从未想过将此事隐瞒过殿下的眼睛和心,事实证明也确实瞒不过去。”

面对卓思衡被月光照得清亮的笑容,大长公主刘莘吉不动声色道:“你不瞒我,却也未提前问我的意见,这样大的事,你便自己说服圣上擅作主张么?公主是刘氏子孙,难道诸位宗亲就不是么?”

“殿下,容我问一句,您槌丸的技巧如何?”

这句话没有来由,也非所问之答,可大长公主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卓思衡,知道他所言往往看似虚张,却内有乾坤。

“很差,几乎难以上手。”大长公主如实相告。

“但您是清楚槌丸规则的。”卓思衡笑道,“其实马球也差不多。当球归属您时,其他人会对您视而不见还是当做对手前来争抢呢?”

大长公主一点就透,即刻明白话中深意,她心中莫名烦闷想要拒绝回答,可望向空中满月清辉,心中更添怃然和悲哀。

手握权力的皇家哪有什么血脉亲缘,这不是她亲眼见证过的悲剧么?

“但他们仍然是刘氏宗亲,至少在太祖一代,我们共享同一份来自血缘的荣耀。”大长公主并未将叹息加入这句话中,她的语气总是有一份强硬在,“莫不是卓大人也像旁人一般以为天家薄情不讲血脉与亲缘么?”

卓思衡被这样质问却面不改色道:“融入了感情的血缘才是真正的血缘。不瞒殿下,曾经我也以为天家薄情,无有血浓于水之说,但后来我见到了先帝与大长公主,才知道自己过去之狭隘。天家手足之情若深,与寻常百姓家相依为命的兄妹无有所差。还有先帝舍身去护救赵王殿下,都使我撼彻动容……但济北王父子与先帝或许还比今日诸位藩王同圣上血脉更近……还有曾经的越王又何尝不是亲近之人?结果呢?可见亲疏可以血脉相论,但又不能只看血脉。”

“卓大人,你受先帝与今上器重非凡,也不可妄议皇家事宜。”大长公主严正提醒道。

“殿下,我没有妄议,您忘记了么?我受先帝托付,这本就是我应为之事。”

“你不要搬出先帝来!皇兄若在,也未必就让你如此妄为!”

“先帝若在,必然也是愿意见今日之安泰景象。”

“你想在帝京名为伴读,实则却想软禁宗亲子嗣,你无非是想为阿辰铺路助她名正言顺得继大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此路对她来说将有多难?”

大长公主也有急切的时候,她看向卓思衡,似乎很渴望这个答案,但在卓思衡看来,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说服她自己的理由。

“大长公主殿下,先皇大行后,您这些年过得如何?辛不辛苦呢?”

卓思衡却举重若轻般,柔声发问。

大长公主刘莘吉愣了愣,她很清楚答案,可是她并不想回答。

当然辛苦。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公主,皇兄去世,留下一份尊荣与富贵便是最好的结果,那她当然可以每日娱情愉心,她也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了,虽膝下无有子女也无天伦之乐,可世间如此繁华,天下第一富贵乡中尽情消受来也不是难事。

但她不是。

她从皇兄手中接过的不是富贵和安乐,而是权力和责任。

辅国大长公主的名头即是尊荣,也是负担。

这些年她所经手的政事颇多,虽大多与宗亲及宗庙相关,却也有牵扯之事,也曾为朝廷修筑次官道要占用藩王土地之事,亲自去到千里之外调停说服、恩威并施,其中辛苦,怕是本朝除去镇定二公主以外任何一个公主都未曾体会过的辛劳和疲倦。

但她却对已得到的权力无比着迷,为自己深以为傲。

卓思衡陪伴大长公主一同沉默着,他没有等来回答,只等来一声薄如蝉翼般的轻轻叹息。

“这个答案,殿下心中了然,不必说出来臣也能明白。”他轻声道,“清闲日子有清闲日子的好,可是,心存了抱负,再想轻装上阵面对生活却是无有可能了。阿辰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他能快乐,我也希望她能像她的姑母一样,在举世无双之上更进一层楼,变为世间的绝无仅有。”

说完,卓思衡向大长公主深深一拜道:“臣不能令圣上久侯,先行一步,请殿下见谅。”说罢他踏着清朗月色,从容离去。

大长公主刘莘吉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月光之明,今日犹胜白昼。

……

皇帝亲自至龙兴之地祭祖可谓是皇家祭祀里的重中之重,整个祭祀光是流程就有七日,大祭小祭礼仪之范能繁琐至极,可是却也是皇帝权力的彰显,半分也不可马虎。

更何况这次祖祭的次礼均由瑶光公主刘玉耀从旁协助父皇刘煦。

次礼祭是个奇妙的位置,听起来职能仅次于主祭,可却连襁褓里的婴儿也当得。

因为这个位置大多是留给皇帝的继任者。

这也是卓思衡无论如何也要刘煦带上瑶光公主奔波千里的缘故。

当然,也不只有继任者做过次礼祭。当年英宗在镇定二公主的襄助下平定叛乱、再造江山,为告天敬祖,彰显正统,英宗带着两个姐姐于天下安定后至麟州行大祭之礼,便是让二位公主以匡扶之功行次礼。

有了这个先例,暂且无有子嗣的刘煦让唯一所出的女儿来代行之事也无有阻碍,许多人都以为与其先让一众人为了这个位置暗中龌龊争抢不止,不若早定下一位可以服众的人选,免去好多纷扰才是上上。

用大长公主的话说,是卓思衡太懂得利用人在时局晦暗不明时微妙的博弈心理,那种我不能稳稳拿手的事,宁可不去争抢也不想落入到竞争者手中的心态,被他玩弄在了股掌之上。

最危险的瑶光公主反而成为诸位宗室心中最合适的次祭人选,当真是讽刺。

这样的祭祀大人都觉得磋磨身心,更何况七岁孩童?

刘煦每每暗中查看一旁的女儿,见其身着玄色礼服被头饰压得人都要垮塌的细小身体摇摇欲坠,心中的痛惜比自己的疲累更为痛苦,他只能用卓思衡告知的话说服自己:

这只是个开始,公主今后要承担的重任远比今日更加沉重。

刘煦深吸一口气,继续完成他必须完成的礼仪。

“桐始华,电始见,蛰虫启,萍始生,玄鸟至于人间,而鸣鸠拂其羽……”

祭表由皇帝主祭而诵,是为祖先闻听,再转由次礼祭向祭台之下众人朗声重复,是为世人知晓。

稚嫩的童声自上而下,清越且自然,没有半点磕绊,使人惊异于此言出自七岁公主之口。

隔着十二条垂下冕旒,刘煦望着女儿专注的样子,心中只觉世上哪有什么离经叛道和蔑伦悖理,他是皇帝,他想给女儿什么就给他什么,旁人只需要服从,无需要询问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