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这个新年, B城未有一日放晴。

追悼会首日,出席的基本是政界或军部人士。第二日,主力军才换成岳家在商界的世交家族。

多半是因为流感刚好, 体内抵抗力还没复原,再加上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儿, 把休息时间挤压得所剩无几, 就算睡, 也睡得不熟,尹之枝在追悼会第一晚就感冒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黏膜像是粘了张砂纸,咽口水都疼。万幸, 体温是正常的。

好在, 行李箱夹层里还有从C国带回来的感冒药, 以及专治喉咙痛的药。尹之枝没惊动任何人,自行服了两片药, 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杯温开水,就照常下去帮忙了。

早上十点, 祁家、周家等家族的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现场。祁家是亲戚,全员到齐,自不必说。周家除了腿脚抱恙的周老爷子,也几乎都来了,可以说是很有心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周琰都罕见地收起了平时桀骜不驯的做派,一身黑衣,跟在父母身后。

包括他在内, 尹之枝看到了很多熟面孔, 但都没时间去和他们聊天。

除了定居B城的家族, 港城金家的三太葛月娴,以及她的儿子金宗尧,也出席了今日的追悼会。

葛月娴戴着一顶圆形女士礼帽,墨镜配黑裙,优雅低调。金宗尧扶着她走入灵堂,两人并肩而行,这么一看,这对母子果然长得非常像。

不知是不是错觉,尹之枝感觉到,葛月娴对岳老爷子致以慰问后,视线似乎落到了她身上,还停留了几秒。

尹之枝心脏微动,之后,分神观察了一下金家母子。

上次见到葛月娴,已经是岳老太太的寿宴那会儿的事了。

而金宗尧,在近期的纽约之行里,她倒是单方面见过他一次。那是曼哈顿枪击事件后的第二天,周司羿以手伤不便开车为由,问姜照年借了她去当司机。正是那日,她亲眼看到周司羿和金宗尧在咖啡馆里会面,相谈甚欢,显然是熟人。

但今天,在人多的场合,双方明面上却没有一句交流,表现得很生疏。

经过周家父子前方时,金宗尧不动声色地抬眸,与周学谦身后的周司羿短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各自错开了脸。

若不是见过他俩私下来往,恐怕没人会相信,他们是认识的。

宾客们大多没有在追悼会上久留,慰问一结束就走了。但临近中午,雪越下越大。浓云如晦,寒风瑟瑟,大雪障目,这时驱车离开有点不安全。没来得及在天气变坏前离开的宾客,只能暂时转移到休息厅,吃些茶点,等雪小了再走。

尹之枝一大早起床,站了几个小时,又没怎么喝过水,不由自主地探手摸了摸喉咙。岳嘉绪扶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角落里,端详她的脸色:“喉咙还是在疼?”

尹之枝摇摇头,强调道:“没加重,完全没问题。”

岳嘉绪没理会她的辩驳,摸了摸她的额,就作了安排:“你下午不必跟着我,回你房间休息,我晚些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不远处,祁老太太在儿子、儿媳以及祁晓莉的陪伴下,步入灵堂大门,与岳老爷子寒暄了几句,视线不经意投向了灵堂一角,看到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外孙身旁那道人影,目光便又升起一丝克制的厌恶。

祁晓莉也看了过去,抿抿唇,盯着尹之枝,神情有些怪异。

尹之枝原本还想留下来帮忙,但注意到祁家人来了,她还是改变了主意,小声说了句“我去喝水”,就兔子似的跑掉了。

灵堂后方的走廊通向茶水室以及布置好的宴客厅。茶水室内空无一人,尹之枝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热水烟雾袅袅,捧在手中,暖洋洋的。尹之枝一边暖手,一边走向宴客厅,正要进去,忽地听见里面传出了熟悉的说话声,全是岳榕川和她的好朋友,还有祁家的一些亲戚。

尹之枝在门口踟蹰半秒,没进去,转了个弯,来到了宴客厅侧面,朝向花园的走廊阶梯那儿。

坐下来,一口口喝光杯中热水,对着雪景发呆片刻,尹之枝突然听见后方有人温柔地叫了她一声:“枝枝,你果然在这里。”

尹之枝惊异地一眨眼,回过头,看到周司羿朝她走来,在她前方蹲下,与她视线平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我跟在你后面出来的,看到你不在那屋子里,就往这边走了走。”周司羿摸了摸外套口袋,摊开手,掌心躺了几颗五颜六色的糖:“刚才听到你声音都沙了。我有薄荷润喉糖,要不要来一颗?”

“好哇。”

尹之枝放下杯子,搓搓手,选了一颗,飞快地剥开糖纸,送进嘴里。凉丝丝的滋味儿在舌上漾开,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好冷。”

“不冷又怎么叫薄荷糖?”周司羿失笑,看到她的杯子空了:“我去给你加点热水吧,你等着。”

“嗯!”

周司羿拿起她的杯子,转身离去。尹之枝待在原位,伸直双腿,仰头坐了会儿,忽然听见,安静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缓慢且沉重、似乎不那么灵活的脚步声。

不是周司羿。

尹之枝心脏咯噔一跳,扭头,看见祁老太太在祁晓莉的搀扶下,来到了这片僻静的花园里。

祁老太太显然不是散步散到这里来的,因为她的视线巡视一圈,仿佛终于找到目标,冷冷地投在了她身上。

尹之枝反应过来,立刻从地上起身,喊了声“祁奶奶”。

尽管祁老太太不喜欢她,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

祁老太太一声不应,只盯着尹之枝,两道苍老的目光冷厉如刀,让人生出惧意。

莫名地,那种困扰了尹之枝一整夜的不安,在这一刻,猛地袭上她心头。

半小时前,她才跟祁老太太在灵堂打过照面。但那时的感觉与现在完全不同,尹之枝觉得祁老太太现在的视线,好像想直直地扎穿她的血肉。

而她这股不祥的预感,下一秒就应验了。

忽然间,祁老太太动了,她仿佛怒极,喘了口气,再无法压抑自己,大步上前,高高地挥舞起手中的黄杨木拐杖,朝尹之枝狠狠抽来,厉声道:“你这杀人凶手的后代,怎么有脸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的!”

谁也没想到祁老太太会突然发难。拐杖打下来那一瞬,尹之枝瞳孔颤缩,条件反射地抬手抱住自己的头。这下杖击,最终擦过她的额头和颧骨,重重地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眩晕与闷痛刺激着神经,她整个人都被打懵了,额角和颧骨火辣辣地疼。尹之枝捂住太阳穴,天旋地转,努力站稳,却还是无法自控地退后了一步,肩膀撞上廊旁的窗户,也带倒了旁边的装饰花瓶。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撕裂了雪中空荡荡的走廊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