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死亡之家

这是千年之夜,那人走在死亡之家。这是一间巨大的屋子,他穿行其间,但你看不见他;这里漆黑一片,人的视力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在这黑暗的时刻,我们暂且称他“那人”。

这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符合一般意义上对于未经改造的人的公认描述:男性,外形符合人的特征,具有直立行走、拇指可以对握等等典型特点;第二,他早已被剥夺了本来的名字。

至此,似乎无需更明确的交代。

那人右手执着他主人的权杖,它引领着他走过黑暗。它将他这里牵牵,那边拉拉。只要他的脚偏离了规定的线路哪怕一步,它就灼烧他的手,他的指,他对握的拇指。

在黑暗中,那人来到一个地方,走上七级台阶,用权杖叩击了三次,于是就有了光——幽暗、橘色的光;它充满了各个角落,照亮了一座空荡荡的巨大房间。

那人举起手杖,将它插进一个有孔的石座上。

如果你洗耳恭听,在这个房间里仿佛能听到昆虫飞翔的声音,它拍打着翅膀在你身边打转,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不过,能听到这声音的只有“那人”;房间里还有两千多人,但他们都是死人。

现在地板上出现了透明的四边形,这些死人纷纷从中显现。他们平躺着,不呼吸、不眨眼。他们都长眠在看不见的灵柩里,悬在两英尺高的半空。他们有老有少,服装和肤色也都各不相同,有的带翅膀,有的长尾巴,有的长角,还有的长爪,有的这些部件一样不缺,还有的接上了人造机械器官。也有很多跟那人一样,未经任何改造。

那人身穿黄色无袖衬衫、黄色短裤,束黑色腰带,披黑色斗篷。他站在主人那根发光的权杖旁边,注视着下面的死人。

“起来!”他喊道,“你们都起来!”

他的话跟空气中的嗡嗡声融合在一起,并一遍一遍不断重复着,不像渐弱的回声,而像持久、有力的警报长鸣。

周围被这声音震动、惊醒。开始有了呻吟声、关节活动的咯咯声,之后出现了活动的声音:沙沙地,咔嚓咔嚓地,磨磨蹭蹭地,他们坐起来、站起来了。

一会儿,声音和动作都停止了,死人们站在他们敞开的坟墓旁边,像一根根待点燃的蜡烛。

那人从讲坛踱下,在台前站了片刻,说道:“跟我来。”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主人的权杖留在原处,在灰色的空气中颤动。

他走到一个女人面前,她高个儿、金发,死于自杀。他盯着女人失神的双眼说:“你认识我吗?”蜡黄干瘪的双唇动了动,低声说:“不。”

但他盯着她,继续问:“你过去可曾认识我?”空气和着他的声音嗡鸣,而后她再次说:“不。”于是他走过去了。

他又问另外两个男人:一个看上去很苍老,左腕上嵌着一块手表;一个是黑色侏儒,长着山羊角、蹄子和尾巴。两人都回答说“不”。之后他俩跟随着“那人”,走出了这个巨大的房间,进了另一间屋子。这里——这个千年之夜的死亡之家,有更多的死人躺在地下,有心无意地等着“那人”唤醒他们。

那人引领着他们。是他叫醒了这些死人,让他们恢复行动,他们就跟着他,穿过走廊、过道和大厅,走上又宽又直的楼梯,又走下又窄又弯的楼梯,最后终于来到死亡之家的大厅——这是他主人的法庭。

主人坐在光滑的黑色石头宝座上,左右两边金属大碗里的火在燃烧。二百根柱子支撑着大厅,每根柱头上都燃着一支火炬,烟雾夹杂着火星,形成一团灰色的云,盘旋着,将整个天顶遮住。

主人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人。那人穿过大厅向前走,五千个死者紧随其后。主人那红红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那人走上前来,拜倒在他脚下,俯着身一动不动。

“你可以向我行礼,然后起来吧。”过了一会儿,主人终于开口了。在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的大厅里,他的话就像尖利的刺刀。

“敬礼,阿努比斯[7],死亡之家的主人。”那人说完站了起来。

阿努比斯拉长了一张黑脸,咧嘴露出白色尖牙,红色的舌头像闪电快速伸缩。稍后,他站起身,影子顺着他光着的人形身体投射下来。

他举起左手,嗡鸣声随之进入了大厅,它透过闪烁的光和烟,传送他的话。

“你们这些死人,”他说,“今夜你们将为取悦我而娱乐嬉戏。美酒和美食将穿过你们死的唇,但你们食而无味;你们死的胃会接收它们;你们死的脚将踏起舞步;你们死的嘴将说出你们不解其意的话;你们将相互拥抱,但毫无乐趣。你们将为我歌唱,如果我喜欢。你们将再次躺下,只要我愿意。”

他举起右手。

“狂欢开始。”他说完,双手相击。

摆满食物酒水的桌子由柱子之间滑了进来,空中传来音乐。

死人们依他的命令动了起来。

“你可以加入他们。”阿努比斯对那人说,说完他坐回自己的宝座。

那人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取了些食物,喝了一杯酒。死人在他身边跳舞,但他没有同舞;死人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但他没有去听。他倒了第二杯酒,在他喝的时候,阿努比斯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他倒了第三杯,拿在手中,呷了一口,眼睛盯着这酒。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阿努比斯说:“仆人!”

那人站起来,转过身。

“过来!”阿努比斯说。那人服从。

“起来吧。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主人。今天是千年之夜。”

“是你的千年之夜。今夜我们庆祝纪念日。你已经在死亡之家服侍了我整整一千年。你可知足?”

“是,主人……”

“你记得我的承诺?”

“是。你说过如果我忠心地服侍你满一千年,你会将我的名字还给我,将我前世在中间世界的身份告诉我。”

“很抱歉,但我没有这样说过。”

“你……?”

“我说过我会赐你一个名字,这完全是两码事。”

“但我以为……”

“我不关心你怎样以为。你想要一个名字?”

“是,主人……”

“……但你更想要你的旧名?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是。”

“过去了十个世纪,你真以为有人会记得你的名字?难道你真以为,在中间世界你曾经那么重要,有人会记下你的名字、在意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