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节 北方三人组的日常(十五)(第2/3页)

“这谁家的囡囡,脏得不成样子,不能要了!”蹲下,扶住一双儿女,冯老爷掏出手巾,爱怜地擦了擦幼子的脸:“你娘呢,咋也不管你了?”

“娘打坐哩。”

小孩子说了一句压根听不懂的单词后,扭着身子,嘻嘻哈哈就想着挣脱父亲的手。

下一刻,冯老爷惊讶地从幼子手里夺过了一个亮闪闪的物什:“这是何物?”

入眼的,是一个透明玻璃雕刻而成的老鼠玩偶。栩栩如生,惟妙惟俏,连胡须都是透明的。

看到老鼠额头上的“福”字模印,冯老爷反应过来了:今年是鼠年,这是个生肖玩物。

“还我,还我。”

缓缓起身,任由幼子从手中夺走玩偶。感觉到有点不对头的冯老爷,急步进了正屋,然后挑开门帘,迈进了西间。

“这,这是……?”

甫一进屋,冯老爷傻眼了。

沐浴在穿透窗纸的金色阳光间,冯唐氏盘腿居于床榻正中,宝相庄严,阖闭了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貌似真在打坐……如果忽略了她身披的锦缎,腰缠的轻纱,盘腿间的银锞子,脸蛋上红红的高档胭脂色,头面上满满当当的首饰,以及堆满了床铺的各色礼盒的话,这女人是真在打坐。

轻呼一口气,大概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冯老爷,轻脚往前走了两步,侧耳细听。

入耳的,是魔咒般的呢喃:“我的……都是我的……”

“这是魔怔了。”

冯老爷做官本事差了点,但做人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他知道,这时候要不就找个冯唐氏惯常惧怕的人来棒喝打醒,要不就……待其心魔自去。

轻轻一个战术后撤步,再接两个杰克逊滑步,冯老爷于无声处掀开门帘,退将出来。

随后,老爷目露凶光,向东屋走去:唐三这刁奴,家中乱成这样,也不见人。

果不其然,唐三就在东屋。

沐浴在穿透窗纸的金色阳光间,唐三舅盘腿居于床榻正中,睁着没有焦点的双眼,面带迷之微笑,怀抱一物,口中喃喃有词。

“疯了,都疯了!”

冯老爷大怒下一把拉开刁奴胳膊,抢过其紧抱着的物什,凝眼看去。

入眼的,是一份装订整齐的简体字纸页:在册经销商分销合同。

细细看了几眼,大体搞清楚合同内容后,老爷却是怒了:“你这刁货,缘何讨了份酱醋契回来?”

“倒是有机棉机纱契,可那生意咱不熟啊,冯老爷你识得经线几多,纬线几何?”

唐三舅爷一点都没有魔怔。擦一擦刚才差点流出来的口水,他慢腾腾挪下床:“冯家的底细,人家一清二楚。这酱醋契,是专为你冯老爷定制的。”

“蚝油、鸡精、十三香……这些新鲜物什,只好有货,送去街面上的酒楼,转手就是银子。”

下床后,唐舅爷一把从冯老爷手中抢过合同:“唐家老号做老了这行,人情关系都在,货到就能放出去。”

说到这里,唐三斜眼又嘲讽了老爷一句:“那曹伯爷府上还有弓弩刀枪的契呢。我倒是能讨来,冯大人可有能耐卖与京营武库?”

冯老爷张口结舌,颓然坐在了椅中:“罢了罢了,就这个契吧,长流水的进项。”

“长流水?哼哼,老爷你没寻到其中关窍。”

唐三轻轻将合同铺开,用手指重重指在了某处:“看到没有,畜用盐砖。”

从不关心庖厨之事的冯老爷,这时候又迷糊了:“何物?”

“私盐。明面上只能喂牲口,实则就是给官府一个面子……那些苦哈哈如今都吃这个。”

唐舅爷说到这里,禁不住哈哈大笑,一副上位后踌躇满志,要在金三角掀起血雨腥风的模样:“如今咱家也是京城私盐行当的分销商了。哼哼,有伯府做靠山,一个个都别美,且看你家唐爷爷的手段。”

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的冯老爷,本欲劝刁奴收手,却意识到从进伯府大门那一刻,自家已然没了退路……贰臣这种买卖大约都要做了,贩点私盐算什么。

最终,冯老爷长叹一声:“还是小心为妙啊!”

“那唐二成日价嫌你窝囊,嫌我不务正业!”

唐三压根没搭理老爷的茬,一个人沉浸在规划中:“这一份契,明日就拿去甩在唐二脸子上。不老实给你我两家吐出份子,这契就不给他!”

“现下就去吧。”

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心事重重的冯老爷,缓缓起身,爬上了床:“把院门关好。”

“无须急这一时。今日咱们两家算是脱胎换骨了!待我去喊桌席面,一醉方休!”

“去休。”

已经倒卧在床上的冯老爷,双目无神,虚弱地说道:“明日还要上朝,今日须早些歇息。”

唐二看着窗外午间的阳光:……

……

翌日。

晨。

天阴有霾。

灰蒙蒙的天色,灰蒙蒙的皇城,灰蒙蒙的朝臣,灰蒙蒙的早朝。

经过了半日的心理建设,此刻的冯老爷,已然平复了情绪。身为万年吊车尾的他,站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听着朝臣和皇帝熟悉的对话声,面无表情。

终于,当天色从黑灰变为纯灰后,一道尖细的拉长音,从丹陛上方传了下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和电视中有点不同的是,这一句八字真言,其实不光刚上朝的时候太监要喊,退朝前,也是要喊一遍的。

每当这个时候,在寒风中站了一早上的朝臣们,都会跺一跺脚,活动一下血脉,做好散会前的准备。

可是,今天,朝臣们注定散不了会,因为有人要交投名状。

投名状这种东西,是不好偷偷摸摸写一道奏章完事的。

既然要交,就要交得堂堂正正,以示落子无悔。

所以……现在正是时候。

于是,就在总管太监将将要喊出“退朝”这一句的时候,朝臣方阵的末尾,出现了一个身影:“臣鸿胪寺左丞冯荆介有本启奏。”

冯老爷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在朝会上公开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五年前?八年前?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随着话音,冯老爷躬身上前,在万众瞩目下,弯腰盯着笏板上写好的墨字,长声念道:“经查,安南王使阮洪,阮年二人,实为冒贡假使……还请陛下赐口谕,准鸿胪寺驱离之。”

“到底做了贰臣啊!”最后一个字出口,浑身大汗的某人,头重脚轻,如坠云雾。

此刻,某人终于体会到了投名状的玄妙:就像一道云雾,从自己脚底升腾的同时,带走了半生的忠君之心,带走了半生的谨小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