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挽风挽月(九)

枯死婆还在继续下棋。

“不光如此, 薛朝月在薛问情十三岁那年就死了,而薛问情被强行拔出魔念、自幼体弱多病需要母亲心头血灌养。没有薛朝月怎么办呢,封无尘啊就把主意打到了帝阳长公主身上。你真以为蚀阴派会无缘无故灭公主府满门?哈哈哈哈哈哈。”

她古怪地笑着。棋盘上的胜负已经决出, 死期将近,白烟缓缓绕在枯死婆身边, 从上至下。

寸寸肌肤化白骨, 寸寸白骨化纸灰。

“听说封无尘死于心魔、爆体而亡。”

占星楼最后一位通生死的圣女, 哼笑着用古怪沙哑的语气道:“所以说啊,人年轻时少作孽, 所有的孽因都会造成孽果,回馈到自己身上来。”

孽因孽果。

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灰飞烟灭, 死后什么都没剩下,化为纸灰长烟和桌上的香一起静静飘向窗外。

楚非欢僵直地坐在床上, 静静望着远方,像是一尊玉雕。

之后楚非欢从忘川河中出来, 拿着春水剑返回桃花谷。他太冷静了, 冷静到林镜觉得他已经疯了。

不过,楚非欢也确实该疯了吧。

林镜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进游戏后时吊儿郎当戏谑的推测——

这一生, 亲非亲、敌非敌、友非友;

到头来,爱恨颠倒, 对错混淆, 是非难辨。

然后一语成谶。

披星戴月, 穿越山岭。

楚非欢回到桃花林的时候是深夜,闪电银蛇, 暴雨轰隆而下。

他一袭黑衣,手握碧剑,浑身血腥,犹如罗刹。

“非欢?”顾相思已经醒了,清冷的水蓝衣裙曳地,掌着一盏灯,清澈的眼眸惊讶又怜惜地看着他,她蹙起柳眉:“非欢你怎么了?你流了好多血,外面雨好大,快进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楚非欢抬眸睫毛上流过雨水,青色的瞳孔冰冷而暴虐。

顾相思都吓了一跳,她张唇:“非欢”

楚非欢没有理她,直接拿着剑往前走,和顾相思擦身而过。进去指向神医的喉间、声音沙哑干涩:“告诉我,你取我的心头血为了什么?”

神医在捣药,手指不慌不忙,瘦得皮包骨的脸没有表情。

外面惊雷阵阵,照着墙上的弓如蛇影。

楚非欢不再多说一句,剑直接刺穿了神医的喉咙。

血溅到发丝上。

神医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嘴角溢出鲜血,却扬起了古怪又解脱的笑,他断断续续说:“挺好的死在你手里也算是圆满。偿还了薛朝月的恩也还了楚华池的仇。桃花林的地下,那里有个地牢,你去吧……”

神医吐出最后一口血,慢慢闭上了眼,手中的药杵掉到了地上。脸上竟然是半喜半狰狞。

“非欢你干什么!”

顾相思瞪大眼,难以置信尖叫出声。

可是楚非欢没有理她。他身影孤直,握剑往外走,桃林尽头,有个地牢。

林镜是灵魂的状态,这一刻依旧觉得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楚华池,是帝阳长公主的名字。

地牢里暗无天日,到处都是腐烂的动物尸体,白骨森森。毒蛇蜈蚣肆意爬行,他大步往前,面前出现一扇紧闭的石门。

楚非欢一剑劈开,机关粉碎石块簌簌倾下的瞬间,也像是他用剑劈开了浑浑噩噩的前半生。

露出命运残酷冰冷的真相。

一个光滑的平台,上面蜿蜒着两条漆黑巨大的铁链,锁住了女人已经瘦到只剩骨头的脚踝。

她披头散发,华服上全是血垢尘埃,指甲脱落,手臂上满是狰狞的伤口。

楚华池已经疯了,不会说话不会走动,因为想过咬舌自尽所以舌头被割断,在石门打开的瞬间,她从地上缓慢抬起来头,露出干瘪破损的容颜。

谁能想到呢——

楚国曾经尊贵至举世无双的长公主,被囚禁在这里足足二十年当一个血奴。

而那些血,过去二十年里,他见过无数次的。

薛问情杯中鲜红的液体他说,那是补药。

“非欢!”

“楚非欢!”

石门破裂,机关发出巨大声响,是顾相思冲了进来。

这间密室,牵连着九阳剑宗最隐蔽丑陋的秘辛,破坏的瞬间自然也惊动了门内德高望重的长老——薛问情的师傅。

“楚非欢,孽畜!没想到你居然躲在这里!还敢擅动机关!”长老凶眉鹰目,声如震雷。

他后面紧随而来一堆内门弟子。

举着火把,拿着剑,神色严肃,齐刷刷厌恶看着他。

“非欢,你在干什么”顾相思憔悴苍白,眼眶通红,整个人摇摇欲坠,满眼失望陌生地看着他。

楚非欢全然无视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僵硬地半蹲下来楚华池面前,他伸出手想去抱她。但是楚华池已经疯了,尖叫着,一口咬上他的手臂。

楚非欢闭了下眼,而后将她抱起,什么都没说。她太轻了,轻的只有一堆骨头,像张纸一样。

“孽畜!你竟敢无视老夫!”剑宗长老勃然大怒,手中的剑直直飞了出去,他正气凛然掷地有声:“仙盟没能杀死你,你倒是现在自己送上门来,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妖魔,为天下苍生除害!”

妖魔。

替天|行道。

这几个词,简直就像笑话,同他颠沛流离的二十年一样可笑。

楚非欢也真的笑了出来。

青年低低的笑声回响在石室内,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他们抬头呆呆看着寒月火光里、黑衣带血的青年。

天光将楚非欢的影子拉长,挺拔而萧索,黑衣猎猎露出他苍白毫无血色的手腕。那双曾经璨如绝世珠玉的青瞳,现在似神又似魔,神的冷漠麻木、魔的血腥暴虐,居然能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非欢”

一道虚弱的男声响起。

薛问情终究还是赶了过来。

他穿过人群,站到了正中央,眸光破碎,整个人都是恍惚而脆弱的。

突然,在他怀中的楚华池突然神经紧绷,张着嘴,发出古怪大叫。

楚非欢终于抬起眼,边缘血红,手中的春水剑,卷着破裂的风直直朝薛问情砍去。

“孽畜你要干什么?”

“问情师兄!”

山洞里各种慌乱。

“非欢!不可以!”电光火石间,最后是顾相思凄喊出声,她像一只大鸟,豁然张开双臂,往前一步,瘦弱的身躯就这么护在了薛问情面前。

楚非欢的剑停了一秒。

顾相思一袭水蓝长裙,目光哀伤,泪流满面:“非欢……问情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他是无辜的,他罪不至死。”

楚非欢笑了,轻声说:“他不知道,所以你知道。”

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泣血发出。

楚非欢眼睛血红,继续轻轻说:“他罪不至死,可我想要他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