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暴(第4/21页)

她悲伤地摇头,饮尽杯中的烈酒。现在想起来真蠢,那次聚会后不到两年,渡鸦就死了,被大海吞噬,从此消逝无踪。每年都会死不少飞行者,他们的飞翼通常也随主人逝去。一次笨拙地飞行可能让你掉落水中,长颈的海怪可能会突然袭击贴近海面飞行的人,风暴可能把你从半空刮下去,闪电可能会击中你飞翼的金属箔……是的,飞行者的死路有成千上万条。玛丽斯还猜测有些飞行者死于迷路,在风暴中迷失方向,找不到目的地,最终精疲力竭从空中跌落。还有倒霉的死者,偶遇到最可怕也是最罕见的危机:静风。不过玛丽斯觉得渡鸦的死是自找的,无可避免。因为他只是个愚蠢的、浮夸的飞行者,根本找不到驾驭天空的感觉。

多雷尔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玛丽斯,嘿!你别睡着了倒我们身上啊。”

玛丽斯放下她的空酒杯,手仍贴着粗糙的石头杯壁,试图榨干它残留的温暖。在努力跟需求温暖的本能斗争后,她放开手,拾起自己的毛衣。

“衣服还没干呢。”加斯抗议。

“还冷么?”多雷尔问道。

“不了,我该回去了。”

“你太累了,”多雷尔说,“你该留下来过夜。”

玛丽斯避开了他的视线,“我不能,他们会担心的。”

多雷尔叹气:“那总得换件干衣服吧?”他站起身,走到休息室的角落,拉开雕花木衣橱的门,“来选点儿合适你的。”

玛丽斯站着不动。“我得穿自己的衣服,我不再回来了。”

多雷尔柔声劝阻:“玛丽斯,别想太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天哪,来吧,挑几件衣服,你要愿意的话,把湿衣服留下做交换也行。要知道这里的人永远欢迎你,你知道的。玛丽斯,我不能让你穿着湿衣服飞回去,明白么?”

“我很抱歉。”玛丽斯说。加斯朝着她微笑,多雷尔站着等她。她缓缓站起身,用毛巾更紧地裹着自己,离开火堆,她黑色的短发发梢冰冷湿润地贴在脖子上。她跟多雷尔一起在衣堆里翻找,直到找出适合她苗条劲瘦身材的裤子和羊毛毛衣。多雷尔看着她穿好衣服,随后很快为自己找到一套。他们从门边的行李架上拿下飞翼,玛丽斯用她修长有力的手指沿着金属架抚摸,检查它是否完好无损,飞翼很少出问题,如果有问题,通常在金属架链接处。箔片本身一如既往地轻软且结实,跟星际航行者带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检查之后,她满意地绑好飞翼,它的状态非常好。科尔可以穿着它飞一辈子,并传给他的子孙后代。

加斯走到她身旁,她看着他。

“我不像科尔或者多雷尔那样能说会道,”他开口,“我……唔,再见,玛丽斯。”他脸红了,看起来有点忧伤。飞行者从不彼此道别。可是我不是飞行者,她想,于是她拥抱了加斯,对他说再见——这个岛民特有的词汇。

多雷尔陪她走到门外,鹰巢岛的风一向很大,不过风暴已经过去。空气中只剩下海浪卷起的薄薄水雾,天上群星闪耀。

“至少留下来吃顿饭吧。”多雷尔建议,“我和加斯可是会为争夺为你服务的机会而决斗哦。”

玛丽斯摇头,她本不该来的,她本该径直飞回家,她本不该跟他们道别。不要刻意结束,假装什么都没改变,就这么自然而然结束比起道别容易得多。他们走到渡鸦曾经纵身一跃的飞行崖上,玛丽斯握着多雷尔的手,站在崖顶,彼此沉默。

“玛丽斯,”最终他开口,带着些许犹豫。他直直地望着大海,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玛丽斯,你可以嫁给我。我会跟你分享我的飞翼,你不需要完全放弃飞行。”

玛丽斯挣开他,因为害羞而全身发热。他没有权利分享飞翼,欺骗会遭到残酷的惩罚。“不要,”她低声道,“不能和你分享飞翼。”

“那只是传统而已!”他说,声音因绝望而急切、疯狂,而她能感到疯狂背后的局促不安。他只是想帮助她,而不是把事情弄得更糟。“我们可以试试。飞翼属于我,不过你也可以用……”

“噢,不,多雷尔。岛长,你的岛长绝不允许的。这不仅是传统,而是法律。他们会褫夺你的飞翼转送给更清白的人,就像他们对待走私者林德一样。是的,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到一个没有法律,没有岛长的地方,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可是,分享是一种割舍,你能忍受多久?忍受我,忍受另外一个人跟你共同拥有飞翔的权利?你明白么,我们会因为飞翼反目成仇。我不是个小孩子,能满足于在你休息的时候穿着飞翼练习飞翔,这不是我要的生活。痛苦的飞行,清晰地认识到我背上穿的飞翼永远不会属于我。你同样也会厌倦我无休止地渴望穿上属于你的飞翼,那将是,噢,我们会……”她停住话语,思索着用什么词接下去。

多雷尔沉默片刻。“我很抱歉,”他说,“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情——能帮到你的事,玛丽斯。你的遭遇让我感同身受般痛苦,我想要为你做点什么,我无法想象你从此离开,再也不能……”

她的手重新覆上他的手,他紧紧地握着。“是的,是的,我明白。”

“你明白的,玛丽斯,你明白我爱你,是不是?难道你会怀疑么?”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也爱你,多雷尔。但是,我不会嫁给一个飞行者,起码现在不能,我做不到。我会谋杀丈夫,仅仅为了飞翼。”她看着他,试图讲点轻松的话来冲淡这个残酷的事实,可惜没有成功。

他们紧靠在一起,度过这离别之前最后的美好时光。相拥的身体用未知的语言诉说着,那一切他们想要、应该、必须告诉对方却未出口的话。然后,他们分开,从朦胧的泪眼中凝望彼此。

玛丽斯抚摸着她的飞翼,颤抖着,拥抱结束的一瞬间,寒夜骤降。多雷尔想要帮助她,当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他俩都笑出声来,为他们的笨拙和犹豫。她让他帮着展开飞翼,当一边翅膀展开完成,另一边几乎完成的瞬间,玛丽斯突然想到了渡鸦,并挥手让多雷尔离开。他迷惑地望着她。玛丽斯像一个飞行老手一般举起飞翼,用力一甩,飞翼最后一个链接啪嗒锁上,她做好了离开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