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伯仁之死”

警察来过工地两次,找他们几个当时在场的人做笔录。做完笔录,夏安远拿上手机,跟刘金贵坐公交车去医院看侯军。

侯军的大伯到了,一来就抱怨出了这种事情,工地上竟然连他的车费和房费都不报,干脆住进了侯军的床位,每天天一亮就准时守到徐福他们办公室门口,把他在网上搜到的条条款款拎出来,跟他们谈赔偿款的事情。

“刘哥,他今天还是不来吗?”夏安远头一个下车,这站离医院还有一两公里,日头大,他两三步跨到行道树的阴影里,转头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刘金贵。

刘金贵皱起眉,脸色难看:“别提了,那个人眼里只有钱,当初侯军他爸出事的时候我就见识过了。”

夏安远伸手抹掉额间的汗珠,看着路面腾起的蒸气,眼里的世界好像变了形。他没忍住,开口:“亲侄子,好歹也来看一眼吧。”

“看个屁,说不定心里巴不得侯军出事呢。”刘金贵踢开脚跟前的冰棍棒,“侯军他爸的赔偿款就几乎全进他兜里了,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回他还想往兜里揣?做梦!”

夏安远想详细问两句,又觉得不大好,闭上了嘴,余光中看到有辆白色的宝马速度沿着路边行驶,速度慢了下来。

“夏先生?”

夏安远没反应过来,宝马车副驾驶车窗打开,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戴着细边眼镜。

是那位廖医生。

“廖医生。”夏安远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叫我廖永南就好。”廖永南笑容很温润,“去医院?载你们一程。”

夏安远下意识拒绝:“不用了,这也没多远,我们走两步就到了。”

“别啊,你认识人家?”刘金贵悄声在他耳边说,“认识还客气什么啊?还得走十多分钟呢。”

“上来吧,正好我回医院有点事,顺路。”医生说话的语气好像都这么不疾不徐,平淡的,但又让人生不出反感,“这天太热了,别跟我客气。”

“好啊好啊。”刘金贵用手肘抵了抵夏安远的背,“今天确实太热了,安远你说是吧?”

夏安远扫了眼他跟刘金贵的衣着,这几天没上工,衣服鞋都是干净的。他垂下眼帘,大拇指蜷在拳头里捻了捻,看向廖永南,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恰到好处:“麻烦廖医生了。”

廖永南的车跟他的人一样干净,伴随着空调冷气,扑面有一股淡香,不像香水味。车里看不见杂物,消毒湿巾和酒精放在杯架旁,伸手就能拿到,车内饰是低调的摩卡色,皮革发出柔和的光泽。

夏安远坐得很直,并没有像刘金贵那样靠到椅背上:“廖医生,谢谢。”

“不用客气。”廖永南从后视镜里看他,“你朋友情况好点了吗?”

“医生说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希望他早日康复。你呢,你的手怎么样?”

“小问题。”夏安远没理刘金贵向他投来的询问眼神,“这种伤,我们都习惯了。”

车在路口缓缓停下,等待绿灯的间隙,廖永南从副驾驶下放着的收纳盒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往后递给他们:“平时最好还是多注意一点。”

说完他貌似随口提了句:“纪总今天没有和你一起吗?他回京城了?”

夏安远接过水,看着廖永南的侧脸,手指在瓶盖上摩挲,他淡淡一笑,近乎答非所问:“是么?我也不大清楚。纪总他是个好人,在我困难的时候借给过我钱,我现在还没还上呢。那天……他刚好在现场,救了我们,还送我们到医院……说起来,我们到时候还应该请他吃顿饭,好好谢谢他。”

“是这样啊。”绿灯亮了,廖永南回过头,手把上方向盘,从声音,听得出来他轻松了许多,“别看纪总整天像个冰块霸总似的,其实他人特别好,怎么说呢……对人很善良,对朋友很细心……”廖永南嘴角浮起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被夏安远在后视镜里看到,“哎,说不太上来,有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那么大一个公司的老总。”

是啊,夏安远想,这个世界上,看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纪驰有多好。

廖永南提起纪驰时,整个人像变了一个模样,不难看出,他多少存了一点试探的心思,而夏安远给了一个令他高兴的回答。

不过从始至终,他对夏安远都是很客气的,车停到住院部楼下,他还主动给了夏安远一张自己的名片。

刘金贵显然对夏安远如何结识老总和医生的经过很感兴趣,一路上都欲言又止地在他身侧转圈,但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夏安远此刻心情并不十分美妙。

成年人可以没有眼力劲,但得分时间,分场合,刘金贵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上赶着去问问题,说不定就怎么冒犯别人了呢,太莽撞。

好消息是,侯军醒了,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上许多天。

夏安远他俩刚到,正好碰上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一直照顾他的护士挺高兴的,见到夏安远,眼睛都在笑:“正准备通知你们呢,年轻小伙子恢复起来就是快!不过也别大意,你们看看是找个看护呢,还是家属陪床呢?”

“陪床吧。”夏安远跟刘金贵商量,“刘哥,咱再找几个工友轮着来,一人一天。”

“行,反正这几天也没上工,得把这小子肉给养回来啊,你瞅瞅,真瘦成了猴样。”

“暂时还只能吃流食。”护士强调。

刘金贵点头:“好好好,瘦肉粥能吃吧?”

夏安远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侯军,护士正小心地将胃管给他拆除。真是瘦了一大圈了,人也没什么精神,他们进来到现在,侯军一句话也没说过。

“侯军,侯军,现在感觉怎么样?”刘金贵坐到他床边去,手脚无措地绕过几个打石膏的地方,为他盖上被子。

“疼。”太久没说话,侯军声音都是嘶哑的,有气无力。

刘金贵紧张地坐开:“哪儿疼了?我把你碰到的?”

侯军虚弱地笑了笑:“浑身疼。”他将视线放在自己被吊起来的手跟腿,石膏的白色晃眼,“我是不是残废了?”

刘金贵没吭声,逃避似的,往夏安远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事。”夏安远屏息片刻,扯出一个笑,“把复健做好,不会有大问题的。”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到隔壁床病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侯军沉默了半晌,闭了闭眼:“哦。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去工地上打工了。”

他竟然就这样接受了自己可能会残疾的事实,平静得吓人。

夏安远胸口一闷,有些难以忍受地开口:“别怕……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