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认不清楚爱,太不懂爱。

十年前的夏安远对爱情的理解非常单薄,比大多数十多岁少年郎还更无所知许多,原因或许在于,在有限的生命中,他并没有真正见过爱情的模样。

他的家庭只由他和夏丽组成,邻居们的家庭大多完整,但时常萦绕在他耳边的,是隔着走廊墙壁也仍然高分贝的争吵,话题从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到工作工资,小孩学习成绩,没有半点跟爱情有关。

于是他那点贫瘠的爱情知识,只能从夏丽偶尔会打开的偶像剧里面汲取,即使后知后觉认清了自己对纪驰的特殊情感,他也很难理解王子公主们究竟为什么会为了这两个字要死要活。

爱情,有什么作用?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个问题,夏安远都问过自己无数次。

爱情它既不能拿来当饭吃,也不能拿来当衣穿,更不能让自己顺利毕业,考上大学,找到工作。

对于没有这些烦恼的人群来说,爱情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画龙点睛,是美好甜蜜的代名词,日常生活的调味品。

可对于一个普通人、普通底层人来说,爱情除了能在谈恋爱的当下为自己提供一点微乎其微的情绪价值之外,好像也起不了太大的用处。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无知很自私很狭隘,甚至很伤人,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他常常会思考自己到底是撞了什么大运,才会拥有和纪驰的这样一段情,他明明早给自己规划好了人生道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感情上的事情随遇而安,没有另一半也没什么太大所谓。

可纪驰一出现,他就立马手足无措了,像个一直老老实实挖地种田的乡巴佬,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头等奖砸到,第一反应并不是满心狂喜,而是恐慌战兢。

那可是纪驰。

这样的感情,他不敢随遇而安。

夏安远很清楚自己里里外外的缺陷,家庭条件自不必说,光是他的性格,就很不讨人喜欢,他自己不喜欢,作为他妈妈的夏丽不喜欢。

所有人都不喜欢,他搞不懂纪驰为什么会喜欢。

想起来,其实自己也挺可笑的,芝麻大点的人物,竟然也敢晾着纪驰,让他追上大半年的时间。他用尽各种缘由,性别,年龄,学习,三番四次婉拒纪驰的追求,最后实在没辙了,甚至想把他从来都保护严实的那点自尊心撕开,摊给他看。

纪大少爷,就算抛开性别不说,您睁眼看看我们之间的阶级差距,你和我,就像鸟和鱼,不光生活环境不一样,生殖系统都有隔离,我们没可能的。

没可能的。

可那是纪驰。

即使是块顽石,也不会在面对纪驰炙热纯粹的喜欢时,能有始终保持无动于衷的定力。

更何况他太清楚了,早从最开始,从那场宴会上的惊鸿一瞥,从公交车上的偶然相遇,他就对纪驰生出了不该有不能有不配有的心思,开启了那场漫长的,痛苦的,绝不可能的暗恋。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哪有那么硬的骨气。

上帝赐给了他天大的好运,夏安远想,如果就这样和纪驰在一起能算得上是爱情,除了没有结果,好像也不会再有更坏的结果了。

矫情什么呢,陪他谈一场恋爱而已。不计得失,不问前程,他愿意将自己一切稍微能有点价值的东西,都拿来回报纪驰赐予自己的这份爱意。

当时的自己有多天真,时至今日,夏安远才明白。

他一直以为是这场恋爱是等价交换,只是有个不太美好的结局,在纪驰辉煌灿烂的人生中应当算不上什么失意,却不曾想到,自己早就在答应他的那一刻起,背上了一桩生生世世也还不起的巨债。

他认不清楚爱,太不懂爱。

夏安远摸索着湿透又干掉的遥控器,手指重重按下重播。

画面上两张年少的脸又交替出现,青春,温柔,他们看着镜头,晃着害羞的,甜蜜的笑脸。

爱情真的有这样大的魔力吗,竟然可以让这个时候的纪驰变得不像纪驰,自己也不再像自己。

夏安远强迫自己死死盯着电视,一遍又一遍地看,于是那些说说笑笑的画面跟着走尽又清空的进度条,一遍又一遍将屏幕前的自己反复凌迟。

是这样吗,这样吗?在过去的三千个日夜里,纪驰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他们曾经拥抱亲吻做爱的地方,不计其数地一遍遍回看吗?

他会哭吗?在沉默吗?想念自己吗?

夏安远根本不敢想象,纪驰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反复回看这些录像的。

他心脏好像撕扯似的痛,好痛,太痛了,痛到他近乎崩溃,泪水失禁一样地淌,夏安远想用手堵住眼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这样流眼泪,好像身体所有能流动的,象征他是个活人的东西,都变成了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眼眶里淌流出来。

到后来,连气管也痛,呼吸好痛,吞咽好痛,眨眼好痛,抽泣好痛,痛到他大脑都要炸掉,痛到他连颤抖,都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来。

他努力抬手,一遍遍抹眼睛,死死盯着电视机的画面,眼前却只有一片斑斓的光晕,看不见,看不见了,他最终只能靠耳朵去听,他只听到纪驰的声音,好温柔地附在他耳边低语。

“给我一个胜利之吻,男朋友。”

“好像仓鼠。”

“被我帅死了吧?”

“让我照顾你,可以吗?”

“我要向你表白了,得记下来宝贝儿。”

“我爱你。”

“小远。”

“好爱你。”

“真的,好爱你。”

每一句都像钉锤,将钢钉一寸寸地往夏安远奄奄一息的心脏里钉。他痛到失去回溯记忆的能力,突然想不起来他那时候,到底有没有在这后面,对纪驰说上一句,我也爱你。

“……夏先生?”

一片黑暗中,夏安远突然被人推了推。

“夏先生?”

夏安远试了好几下才顺利睁开眼睛,他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哎哟,夏先生,您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啊,被子也不搭一个,当心空调吹感冒。”

是来做饭的阿姨。

夏安远手僵硬地往上抬,按了按发烫的眼睛,想对她挤出一个笑,脸上的肌肉却压根不听自己使唤。

他放弃了,问她:“阿姨,几点了?”

两人都被这声音里的沙哑给吓到了。

“快五点了,我不是请了早上的假么,晚上得回来给您做饭啊,您这……生病了?”阿姨跟夏安远也没认识几天,熟不到哪儿去,但见他这样子,目光停留在他眼睛上,迟疑几秒,还是多问了句,“肯定是空调吹的,去看看医生吧?拿点药好得快些。”

夏安远看了眼天色,照样还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只辨认得出大片的红橙黄色,很绚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