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踏莎行(四)

“我说, 我说……”

青年点头如捣蒜。

“满裕的算珠可还有其它样式?”

徐鹤雪拿起长桌上的一把算盘,算珠整整齐齐地落下,发出轻微的响动, 引得青年的目光随之落去。

“有,却只换过一回, 似乎是五年前才换了如今这样的算珠。”青年如实说道。

“为何要换?”

徐鹤雪淡声问。

青年是在这钱庄中做学徒的,他来此处正好五年,却还没正经地拿过台面上那些数目有限的金贵算盘, 只能摸一摸那不值钱的枣木算盘,他后背抵在木栏杆上, 颤声答, “我听师父说过, 从前的算珠有些重, 拨弄的时候有些不方便,咱们代州的东家做主,给新换了算盘。”

“你还知道什么?我是说, 和算盘有关的事。”

倪素走到徐鹤雪身边,问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素纱帷帽底下有一张脸隐约朦胧, 令人看不真切, 听着声音,却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你在看什么?”

这道平静而凌冽的声音落来, 青年的身体立时一抖,他立即垂下脑袋, 只敢盯着那道霜白的衣袂, “算盘,我, 我想想……”

“越是老练的师父对算珠的轻重便越是敏感,他们,他们很在意这些东西,若算珠的轻重不合适,便会影响拨弄算盘的速度,所以东家才换了新的,我还听说,东家认为算盘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事,东家花费金玉打造这些算盘,一是为了讨彩头,二则是为了给算账的师父一些奖赏,若他们事做得好,没有错处,带学徒也认真的话,往后退下去,便能得一把算盘。”

这也是他为何要在满裕钱庄做学徒五年,虽没机会算账,却也不肯离开的原因,虽然能得到这把算盘的人是少之又少,但万一呢?算珠虽没什么用,可那上面的玉环与金箔,哪个不值钱?

倪素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们这里并没有只送人一颗算珠的先例?”

“没有。”

青年摇了摇头,“我们这里即便是用坏了的算盘,也是要妥善保管的,以前也有起了贼心的想偷出去换钱,可少有能得逞的,因为咱们这儿虽都将要用的算盘摆在桌面上,但每夜都是有人守的。”

“这不是夤夜司查封么?咱们这儿留的人不多,所以今儿晚上只有我在楼里……剩下的都在外面巡夜。”

倪素拧起眉,那老仆在吴府好些年了,自然不可能有钱庄老师父的珠算本事,也没机会得到这种算盘,何况从他家中找到的,也唯有那一颗而已。

听邻里说,那老仆本有一个小孙子,但近些日子却一直没露过面,难道,是有人用他的小孙子威胁了他?所以他才敢冒风险,谋害主君吴岱?

满裕的那颗算珠,难道是那人给他的?可既有交子,为何要再留一颗算珠?

“用旧的算盘,你可知存放在何处?”

徐鹤雪俯身,楼外庭院内照来的灯影昏暗,青年只觉他一近些,自己身上便冷得彻骨,这种冷意,是顺着脊骨往上的汗毛直立。

靠近此人,无异于靠近一个严冬。

“我,我知道……”青年嘴唇颤抖。

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人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少人禁不住这夜太长,懒散地打起哈欠。

“咱们钱庄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也不知谁先起了头。

“外头传呢,说咱东家是害那先前做过太师的吴岱的凶手,凭着一颗不知哪儿来的算珠,便将咱这儿给封了。”

有人打开了话匣子,“要我说,这些年在咱们钱庄里偷算珠还少么?抓住了的倒好说,可指不定还有没抓住的漏网之鱼,如何便能定东家的罪?”

“这不还没定罪么?咱们今夜还能在这儿守,不正说明夤夜司没更多的实证么?再者,咱东家这些年也并非没有靠山的。”

领头的不耐地打断他们,“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道理也不懂么?少说东家的是非!”

底下巡夜的护院们正说着话,倪素与徐鹤雪已跟着那青年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三楼的陈设简洁,长廊尽头是一间上锁的库房,青年面露难色,“我并无钥匙,钥匙在咱们二管事那儿呢,他如今正在夤夜司中,只怕一时也出不来。”

既是库房的铜锁,自然与一般的锁不同。

但下一瞬,青年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甚至没有看清随着那道剑影而落的莹尘,便见那把巧匠所制的铜锁下坠。

剑刃重新抵向青年颈间,而倪素及时接住铜锁。

“进去。”

徐鹤雪轻抬下颌。

青年呆滞着一张脸,推开库房的大门,双腿发软地挪动步子,走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也没有点灯,但青年忽觉自己身后有灯影照来,他不敢回头,只僵直着身体,指向前面的柜门,“在那里面。”

既是存放算盘的地方,所用的锁自然更为精巧,倪素看见飞浮的莹尘,而青年脸色无异,像是根本没有察觉。

倪素垂下眼帘,看着地上浅淡莹白的影子,静听着那把锁被打开的声音,有种人力所不能及的轻易。

可她知道,他的这分轻易,其实一点也不轻易。

青年只以为横在自己颈间的剑刃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他便更怕得厉害,双腿不住地打颤,俯身去柜中取算盘的动作便更加小心翼翼。

“这,这便是从前的式样。”

青年从中取出来一把算盘,的确算得上陈旧,算盘的框与梁都已松动,其中串着的算珠平滑发亮,一看便是年深日久触摸过的。

徐鹤雪轻瞥一眼,却没接,他一双眸子轻垂,隔着帷帽审视着此人,“你若聪明,便该明白,今夜之事,你最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毕竟,若无你,我们也找不到此处。”

“我记下了,都记下了!”

青年如何敢将此事说与人听?这一番话无疑是在警告他,即便他将这些事说给管事听,他也终究是为此二人领路的,莫说那金玉算盘,只怕管事还要拉他去见官。

察觉到抵在颈间的剑刃轻移,青年额边的汗珠淌下来,他正欲偷偷地松一口气,却不想徐鹤雪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在他的后颈。

青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徐鹤雪及时接住将要落地的算盘,随即握着松动的木框,将其拆散一边,从中取出一颗算珠来。

倪素的视线从那昏迷的青年身上挪到徐鹤雪的手上,她走近了些,在灯下细细打量他手中的算珠。

平滑发亮,一看便是用久了的,其上的字痕已浅,却依稀能辨出是“满裕”二字。

“和那颗是一样的。”

倪素说。

徐鹤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捏着那颗算珠,半晌出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