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雪霁有一瞬间忘了挣扎,满脑子嗡嗡响的,都是那四个字。

从不曾忘。

他从不曾忘,那么她这三年,又算什么?

下一息,身后生疏的触感,猛然将她拉回现实。

她在黑暗的山洞里,被个看不清面目的陌生男人紧紧抱着,胸贴着背,腰缠着腿,若是被人发现,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惊恐到了极点,用尽全身力气只想挣脱。拳打脚踢,甚至用牙去咬,然而没用。男人如此有力,大手如铁钳一般,捂着嘴掐住腰,轻易让她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绣鞋掉了,无声无息落在地上,腿脚上残留的水渍打湿男人的衣袍,明雪霁在挣扎的间隙,听见明素心欢喜的低泣:“英哥,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

从不曾忘。

整整三年饥寒劳苦,她那没机会生下的孩子,不过都是个笑话。

明雪霁喘不过气,感觉男人微凉的呼吸突然逼近,带着雪后灌木的气息:“别动。”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锋利如刀的薄唇,唇边一个酒窝,瞬间绽开,瞬间消失。明雪霁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她认出来是谁了。

镇北王,元贞。

进京头一天,计延宗带她去别院拜见元贞,她不敢抬头,余光瞥见王座上年轻的男人,刀锋般锐利的唇,唇边一个酒窝,一闪即逝。

这手握天下兵权,令戎狄闻风丧胆,连皇帝也忌惮几分的镇北王,竟生着一张冠玉般的脸,甚至,还有个酒窝。

可元贞,为什么这个时候躲在这里?

明雪霁想不通,但她知道自己衣衫不整,知道他们交缠搂抱的姿势有多暧昧,一旦被人发现,必定是场泼天大祸。

想来元贞也是担心这点,所以才制住她,免得她闹出动静引来计延宗。

明雪霁没敢再动。

明素心还在哭:“英哥,你既念着我,为什么总不理我?”

她在等计延宗回答,明雪霁也在等。绝望到了极点,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夫妻三年,他们一起吃糠咽菜,一起熬过最贫贱的日子,他们甚至,还一起送走了那个没机会出生的孩子。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就算她不是他的青梅竹马,不是最初跟他有婚约的人,可三年来掏心掏肺的相待,她对于他,总还是不一样的吧?

“那又如何?”计延宗终于开了口。

明雪霁不自觉地往前挣扎,生怕漏掉一个字。

箍在腰间的手臂猛然收紧,元贞加了力气,带着警告的意味。明雪霁知道,自己不能再乱动,他们离得太近,稍稍一点动静,就会被计延宗发现。

到那时候,她名节全毁,元贞也不免受到牵连。

强压着惶恐安静下来,嗅着陌生危险的男人气味,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我已经娶了你姐姐,”计延宗终于说完了后半句,“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他转身离开:“休要再来找我。”

“英哥,英哥!”明素心低呼着追了出去。

明雪霁一下子湿了眼睛。

她不该怀疑他。他一向光明磊落,从不是负心薄幸之人。

就算他不曾忘记明素心,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年少定亲,青梅竹马。

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四周彻底安静下来,明雪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元贞并没有放开她。

一念及此,拼命挣扎起来。

下一息,元贞松开了她。

空气骤然透进胸腔,明雪霁喘着气,一连后退几步,福身行礼:“见过王爷。”

慌乱中扯紧裙裾,掩住光裸的腿,可光脚掩不住,肌肤如雪,在四周的黑暗里,突兀地跳出来。

窘迫到了极点,原该解释道歉,此时都顾不得,捡起地上的绣鞋,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你信他?”带着嘲讽的语声从身后传来。

明雪霁脚下一顿。是元贞。他在问她。

他问得含糊,但奇怪的是,她听懂了。元贞是问她,相不相信计延宗方才的话。

明雪霁不敢回头,不敢回答,更不敢细想,只是咬着牙往外跑。

能感觉元贞的目光一直追在身后,如附骨之疽,挣脱不得。

她终于逃到了洞口。

三伏天的热浪轰一下扑上来,劈头盖脸裹住,可后心是冰冷的,带着山洞里梦魇般的余悸。

明雪霁抖着手,胡乱拿帕子裹住伤口,穿好鞋袜。

踉跄着走出来,整个人都是虚脱,山洞中那短短的片刻,竟像是过了好几辈子。

阳光亮得很,照得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影。明雪霁低着头慢慢走着,在这一瞬,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她现在,不是明家女,不是明雪霁,而仅仅只是,计延宗的妻。

能被他一句话打入十八层地狱,又能被他一句话拉回来。她遭遇陌生男人挟持时,头一个怕的不是死,而是计延宗误会。

她的世界,她的全部,都已只剩下这个男人。

可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的?

明雪霁觉得释然,又觉得茫然。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久,听见说笑的声音,她到了计延宗待客的小花厅。

连忙整整头发衣裙,正要进门,计延宗出来了,看见她的刹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半:“你怎么来了?”

“我……”明雪霁惶恐起来。方才在厨房她说要过来,他没有拒绝,难道,是她理解错了,他并没有要她来?“我想着你头一回带朋友回来,怎么也得过来打个招呼吧。”

“不用。”计延宗低着声音,“我们说的事你又不懂,何必呢。”

明雪霁脸上火辣辣的。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待在乡下整整三年,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让一大家子人吃饱穿暖,计延宗和他朋友们谈论的诗词歌赋、边塞朝堂,她的确,一窍不通。

若是贸贸然闯进去,就怕说错话做错事,给他丢脸。

眼看计延宗转身要走,明雪霁下意识地叫住:“相公,方才在山……”

“计兄,”屋里有人叫,“干嘛呢,怎么还不回来?”

计延宗摆手打断她没说完的话,迈步往屋里去:“来了。”

珠帘晃动,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明雪霁怔怔地看着。

想起去年夏天,他在屋里温书,她在门口缝补那挂破了的竹帘子,天热得很,额上的汗流下来,蛰得眼睛有点睁不开,身后忽地有凉风吹过,回头时,计延宗拿书给她扇着,笑意温存:“歇歇吧,别累坏了。”

那样的他,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从他高中回京后,他们一天比一天疏远,从早到晚,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懒懒转身,要走还没走时,突然听见明素心的声音:“姐夫,你方才跟谁说话呢,是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