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和离吧。

嘶哑的声线传进耳朵里,计延宗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明雪霁说的是什么。

于震惊之外,油然生出一股怒意,她怎么敢?!

他尚且没打算休弃她,她怎么敢先跟他提和离?

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和离。”她哭着,声音含糊,勉强能听清,“和离。”

像有什么从来都只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间失去了把控,格外震惊恼怒:“和离?你确定?”

“和离,”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坚持那两个字,“和离。”

计延宗沉了脸。和离。这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他料想她会哭会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敢跟他提和离。控制着情绪:“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转不开弯,这次我原谅你,以后再不得如此忤逆。”

不,她不要什么原谅,她要和离。明雪霁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现在想来,有那么多痕迹可寻,山洞那次他嘴上说着拒绝,可她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脚步一直是往里的,自始至终都是他引着明素心往更偏僻的地方去,可笑她那么傻,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没发现。“和离。”她不要像母亲那样孤独煎熬,默默死在牢笼里。

“放肆!”计延宗重重一拍桌子,“我教你读书认字,教你做人的道理,你都是怎么学的?”

他一字字一句句手把手教的她,她是他的妻,是他亲手塑造的女人,她怎么敢违拗他?“为女子者该当柔顺服从,孝敬父母,服侍夫婿,最忌妒忌不驯。你因为妒忌忤逆父母,甚至向我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太让我失望了。”

眼泪滚滚落下,明雪霁呜咽着。

不对,他说的,不对。他不许她忤逆父母,但蒋氏并不同意娶明素心,他为什么,却可以忤逆蒋氏?

计延宗慢慢说着,从熟悉的言辞中找回了昔日的从容。她不可能与他和离,她只是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离了他,怎么活。况且明家又靠不住。她提和离无非是想吓他,闹一闹,也许就不用做妾。

这点心机,他虽然看不上,但也不是不能忍。毕竟,他也并不打算让她做妾。“更何况你妒忌的人,是你亲妹妹。自古有娥皇女英,我也曾给你讲过《关雎》《螽斯》,我一再告诫你女子的德行最为要紧,要有容人之量,要贞静守节……”

不对,全都不对。痛苦和愤懑交替着,明雪霁泪眼模糊地望他。

他说她不该妒忌,那么明素心要休弃她,要贬她为妾,就不是妒忌吗?他说女子要贞静守节,那么明素心单独和他在山洞里见面,当着那么多人和他举止亲密,就是贞静,就是守节吗?他要求她的,为什么和要求明素心的,不一样?

明雪霁想不通,像头顶的青天突然塌了个大窟窿,露出背后阴暗狰狞的真相,迷茫、惊恐、无助,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计延宗看着她。她哭得很厉害,眼睛肿得桃儿一样,脸上都是泪,额上的碎发沾了汗和泪,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让他总想替她撩开,又极力忍住。她现在的模样明明很狼狈,但奇怪的是,他不觉得厌恶,反而有几分怜惜。下意识地和缓了语气:“你虽错得厉害,但我也不是全无责任,近来我太忙,没有好好教导你……”

“爷,”小满怯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府那边请夫人过去说话。”

哭泣和争执暂时停歇,计延宗怔了下:“请她?”

他想不出请她做什么,她一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什么都不懂。“你没听错?不是请我?”

“没听错,是请夫人。”小满早听见了屋里的争吵,只在门前,不敢进来。

计延宗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这么久以来王府头一次主动来请,无论如何,都得赴约。吩咐道:“就说我们马上就到。”

回过头,看着犹自发怔的明雪霁:“你快洗洗脸收拾一下,我与你一道去。”

手里攥着那个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瓷盒,明雪霁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元贞的话:想要簪子,就来找我。

危险、未知,仿佛悬崖下看不见底的深渊,不敢去,又不敢说,只是怔怔坐着。

“你快些,”计延宗伸手来拉,“王爷是带兵出身,最讲究雷厉风行,耽搁不得。”

明明是夫妻,明明有过许多更亲密的举动,此时看着他突然靠近的身体,心底竟突兀地,涌起强烈的抗拒,明雪霁猛一下站起躲开,看见计延宗眼中的惊诧,他伸手来抓,拉扯之间啪一声,瓷盒掉在了地上。

盒盖碎成两片,药膏洒了一地,明雪霁白着脸,看见计延宗斜飞的长眉慢慢抬起:“这是什么?”

躲不得,避不开,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擅长撒谎。“药。”

“你哪来的药?”计延宗皱眉,“我不曾给你买,你家里没给,母亲也没有。”

于迷茫慌乱中,生出巨大的悲怆。原来,他全都知道。

她只道他近来太忙,顾不上她的伤,到此时才明白,他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是不在意罢了。

刚刚擦干的眼泪重又落下,看见计延宗弯腰捡起,神色一变:“这是进上的东西,你怎么会有这个?”

鹅黄签子,蝇头小楷,不是内宫监造,便是各地进献。计延宗翻来覆去看着,霎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王府送东西那次,给你的?”

心中骤然一凛。看来元贞,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她只是个无知无识的后宅妇人,不至于惊动元贞,元贞的目的,自然在他。

这几个月里对他不闻不问,暗地里却如此关注,看来这段时间,元贞的确是在考验他。计延宗放下瓷盒:“你快些收拾,马上就走。”

一切都在向计划中推进,他此时,万万不能懈怠。

半柱香后。

明雪霁站在厅前,看着阶下的四人肩舆,茫然无措。

王府派来的是个二十来岁、面白无须的男人,上前说道:“听说夫人脚上有伤,王爷特意派了肩舆来接,请夫人上舆吧。”

元贞竟然派了肩舆给她。明雪霁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迷茫中看见计延宗肃然的脸。眼前身影一动,那男人伸手要来扶她,刻在骨子里的训诫让她立刻慌张着躲闪,计延宗不动声色扶住,含笑谦逊:“不敢有劳公公,我来扶她。”

公公?原来这男人,是个太监,怪道直接来扶她。明雪霁不敢再躲,那太监笑眯眯的扶住,与计延宗一起,送她上了肩舆。

黄花梨的座椅,铺着薄薄的细绢垫子,头顶遮着丝罗伞盖,四名精健轿夫待她坐稳,齐齐抬起。

视野骤然变高,带着令人晕眩的不适,明雪霁死死忍住没有出声,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动也不敢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肩舆,眼前的景象开阔而陌生,她看见屋脊上翘起的鸱吻,屋檐前碧色的瓦当,看见计延宗苍青的鬓角,在她之下。原来在高处,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