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0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

才12月初,便有雪花儿裹挟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飘落了下来。

宽阔平坦的马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吉普车穿过雨幕雪帘,碾过积水与落叶,一路往南行驶。

警卫员小胡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正皱眉瞧着车窗外边的师长,轻咳一声提醒:“首长,早上不是说要给聿聿买鸡蛋糕吗?前头就到合作社了。”

陈德茂回神,想到这几天恢复的越来越好的闺女,眸底的沉重被慈爱取代:“车靠边停,我去买。”

小胡皱眉:“我去吧,外头下着雨,别给您冻感冒了。”

陈德茂摆手,笑骂:“不用,老子哪那么矫情。”

再说...估计也买不了几回了。

见首长坚持,小胡无奈,停车后,探身将副驾驶座位上的雨伞递了过去。

大约是阴天的缘故,还不到六点,暮色却已深沉了下来。

陈德茂撑着伞,瞧了几眼天色,收敛好又沉下来的心绪,便快步走向合作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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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师家属大院单独建立在长洛河畔。

陈德茂领着警卫员回到家,见到迎出来的妻子,拿下帽子递给她。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看到小胡手上拎着的几大包点心,季茉回头嗔了丈夫一眼。

“聿聿那丫头呢?”

“去秀珍家帮我借酱油了。”

陈德茂点了点头,又褪了外面的大衣,才沉声道:“这两天就送她离开吧。”

闻言,季茉拍打雨雪的手一顿,面上温柔的笑意也敛了下去,却没急着说什么,大抵是有了心理准备。

“确定了?”她转身将军帽挂在衣架上,又接过丈夫手中的大衣一并挂了起来。

陈德茂捏了捏眉心,让警卫员离开后,说出白天收到的消息:“老吕被带了帽子,去边疆了...”

“那吕家嫂子...?”季茉震惊。

陈德茂领着妻子往屋内去:“登报离了婚,也可以理解,不然孩子们都得跟着受罪。”

这话不好接,以吕嫂子往日的为人,季茉不觉得她离婚是为了孩子。

但到底是旁人的家事,她也只在心里盘旋两句:“老领导那怎么说?”

自从新政策下来,形势就一天比一天紧张。

部队里还好一些,外头贴大字报,打砸到家里头的比比皆是。

如今就连老吕也受到了波及,更是叫人不安。

陈德茂坐到沙发上,闻言拍了拍身边妻子的手,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却又仿似什么都说了。

老领导如今也艰难,盯着的人太多,怕是自顾不暇。

见状,季茉的心口揪了揪,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闺女的房间,落寞着神情喃喃道:“那...就按你说的,尽快送聿聿走吧,咱们吃点苦没事,闺女虚岁才15。”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陈德茂沉声安慰:“别担心,聿聿我肯定会安顿好。”

话虽这么说,但本心上,陈德茂并不希望妻子跟着自己去吃苦,他是个很理智的人,这种时候,妻子与他划清界限,领着女儿生活才是最稳妥的。

但,妻子貌美,哪怕已经四十有二,衣着朴素,也遮挡不住容貌的明艳。

再加上两家早就没了实在亲戚,这样的世道叫她们母女俩单独生活,他又哪里能放心得下。

思及此,想到容貌更胜的闺女,陈德茂就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晚点你跟闺女好好聊聊,与她分析明白好赖,我去楼上跟秋华姐通个电话。”

季茉也跟着起身:“你去吧,我先去厨房看看晚饭,聿聿那边等吃完饭的,咱俩一起跟她说。”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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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

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送走的陈弄墨一手撑伞,一手端着半碗酱油,踩着轻盈的步伐,快步往家里走,远远就瞧见了等在门口的母亲,她笑着喊人:“妈!”

季茉伸手接过女儿手上的碗,习惯性的摸了摸她的手,皱眉:“说了不让你去,你非要去,瞧瞧,冷了不是?”

陈弄墨收了伞,甩了甩伞上的水渍,才跟在母亲的身后进屋,也不说话,只嘴角噙着浅笑,听着她絮叨。

“你这丫头,就知道笑,这脾气软和的也不知道随了谁,女孩子可得凶一点,不然容易吃亏...”

听到这话,进来厨房帮忙的陈弄墨垂下了长睫。

她的性子可不软和,只不过前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吃的亏多了,才磨合成了如今这幅人畜无害的模样。

是的!

就是前世!

不知什么原因,不知什么契机。

她只记得8天前,在一场地震中,为了救年迈的院长妈妈被埋进了废墟里。

再次睁开眼,2023年28岁的陈弄墨,成了1970年15岁的陈弄墨。

原身据说出生时在母体内憋的太久了,心性一直如同3岁稚儿。

唯一与小孩儿不大一样的是她不哭不闹,每天只安安静静的呆着。

但这些在旁人看来,就是痴傻的表现。

为此,季茉与陈德茂两口子不知寻了多少医生,求了多少偏方。

但重新活过来的陈弄墨却不觉得小姑娘痴傻。

她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原身就是她,她就是原身。

小姑娘从前之所以浑浑噩噩,更像是躯壳中没有健全的灵魂...

“...问你话呢?发什么呆?”季茉拍了下闺女。

陈弄墨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如同小扇子般,她有些茫然的看向母亲:“什么?”

“晚上就炖了个咸鱼,要不给你再炒俩鸡蛋?”

“不用,咸鱼就够了,不是还有萝卜干嘛?”家里条件虽好,也不能这么奢侈,容易招人眼。

思及此,想到这几天在大院里听到的些许闲言碎语,陈弄墨眉心又蹙了起来,试探问:“妈,刚才我去秀珍婶子家借酱油,总觉得她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这话并不假,不止秀珍婶子,甚至整个家属大院的其他军属们也是。

大约是在孤儿院长大,陈弄墨对于旁人的情绪很敏感。

她可以肯定,这些天停留在身上的目光中,绝对不止自己不再痴傻这一个原因。

季茉掀开锅盖,用勺子舀了一点鱼汤,浅尝了下甜咸,觉得不够辣,又搁了几个干辣椒,才盖上锅盖改小火煨着,闻言,她往灶膛内添稻草的动作顿了顿:“这事儿不急,等吃完饭妈再跟你好好说说,你先去拿碗筷摆桌,准备吃饭了。”

起码还有十来分钟鱼才好起锅,但瞧出母亲笑容下的不自然,陈弄墨心中虽有不好的预感,却还是乖巧的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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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

父亲又去了楼上。

陈弄墨正帮着母亲一起收拾碗筷时。

隔壁的刘秀珍就端着一盘子炸花生走了进来,她圆润的面上带着爽利的笑意:“哟,咱们聿聿可真懂事,不像我家那俩臭小子,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往外跑,老季,我看还是你会养孩子,干脆直接偷了聿聿给我当闺女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