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画像(第2/2页)

魏鸾果然在里面。

灯架上明烛高擎,临窗养着几瓶时令鲜花,长案上摞了高高的卷册,她手握兔毫,正伏案细翻。屋里静悄悄的,她看得专注,连头都没抬,倒是旁边伺候笔墨的染冬察觉动静,起身道:“主君。”

声音不高,却唤醒了认真算账的人。

魏鸾抬起眼,目光挪向门口的人影,脑海里应还在默算账目,目光失焦似的。片刻后,她在纸上做了记号,才搁下兔毫起身,脸上认真严肃的表情也换成了欢喜,婉声道:“夫君回来了。外面没出事吧?”

“没事,卢璘禀报近况而已。”盛煜说着,倾身看她案上的卷册。

全都是账本,想必是她的陪嫁。

最里侧是还有玉轴绢帛,看质地是上乘之物。

敬国公府以文墨起家,最初受封的老公爷藏书颇多,这些年积累下来,更有许多名家书画之作,便是相府那样的书香门第亦有所不及,盛煜早就有所耳闻。他虽手握利剑查案杀伐,其实文武兼修,寻常没空理会这等闲情逸致的东西,此刻倒有些好奇。

遂拿手指轻碰了碰玉轴,“这也是陪嫁的?”

“这卷不是。那些都装在箱子里,在厢房放着呢。”魏鸾见他有兴趣,将玉轴徐徐展开,口中道:“过两日是父亲的生辰。自从出了章家的事,他就闲居在家,不用管衙署的琐事,倒能花心思赏玩书画。这是时画师的新作,父亲瞧过后就惦记上了,我托人求来送给他。夫君瞧瞧,好不好?”

画上是高山野松,溪边白鹤。

时虚白的画技没得挑,加上本就是个仙风道骨之人,游历四方看遍山河,最知这闲云野鹤的乐趣。这幅画是他在云游途中所作,颇有隐逸之乐,去岁拿回来后搁在书房,前阵子装裱出来示人,艳惊四座。

魏鸾得知父亲喜欢后,花了不少心思求得。

此刻拿出来看,颇有点得意。

盛煜的目光扫过画轴,落在她的脸上,片刻后又挪回画轴。

不得不说,时虚白确实有天赋。峰峦松枝不必说,那两只白鹤姿态矫矫,栩栩如生,一眼瞧去便如置身旷野溪畔,有清风徐徐,双鹤悠悠。于见惯杀伐的盛煜而言,那是隔岸的世界,美好而遥远。而这画中的气韵,须有闲逸的心胸做底子,绝非技艺所能雕琢。

坦白讲,盛煜对这人是有点佩服的。

从时虚白迅速琢磨透章念桐的笔法,模仿出那封乱真书信的本事,到他虽出身高门,却不为名利权位所惑的心性。

但一想起时虚白那间书房,盛煜便觉得有些别扭。

他的目光在画上来回逡巡了好几遍,最后半倚长案,不咸不淡地道:“拿这幅画给岳父做生辰贺礼,会不会太单薄?”这话虽不点评优劣,但言下之意却十分明白。

魏鸾心里轻嗤了声。

不过鉴于京城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她也没多夸时画师,只笑瞥了盛煜一眼,缓缓将画轴收起,淡笑道:“看来,夫君是不太瞧得上时画师的画艺。也难怪,这东西本就见仁见智,夫君能入眼的,应当是这种——”

她说着,笑眯眯望了盛煜一眼,回身去取书架上的一副锦盒。

那眼神狡黠而揶揄,似憋了招数。

盛煜心里陡然腾起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魏鸾将那印着海棠花样的宽敞锦盒揭开,里面是另一副熟悉的锦盒,再往里,则是象牙为轴的画卷。那象牙轴和画卷太过熟悉,熟悉得盛煜闭着眼睛都能说出它的模样,甚至都能清晰想起那份触感——成亲之前,他犹豫着抚过无数遍,每一丝纹路都能记得清楚。

那是他藏在心里的秘密,多年来从未示人。

其中的煎熬挣扎更不为人所知。

当初决意将它送出,是怕魏鸾心生误会,情急之下不得已的举动。

盛煜并不后悔拿这份厚礼讨她欢喜。

但以他二十余年来高傲冷清、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其实盼着魏鸾消除误会后,最好忘了此事。可惜魏鸾早就不是初嫁入曲园时如履薄冰的少女,她留着最后的一点良心,并未将那卷轴展开,只捧在手心里摸了摸,抬眉瞧向他。

“这幅画是夫君送的贺礼,不知是出自谁手?”

烛光下她笑靥娇丽,眼底藏满了得意。

其实答案早就已清晰明白。

以盛煜这等性情,因京城里那些无稽的传闻,便对时虚白抱有微妙的态度,绝不可能从时虚白手里讨美人图,便是旁人画了,盛煜也不屑要。以纸笺来看,更不可能是生辰前临时画成。且看这幅画像的笔法……不客气地说,虽然画得好看,但比起画师来火候还颇为欠缺。

这种天赋异禀的门外汉,也就盛煜本人了。

魏鸾早已猜到答案。

但她还是想听盛煜亲口说出来。

有些话,自己推测出来的毕竟不算数,感情中,必得他亲口说了才能笃定而心安。

魏鸾细白的十指捧着画轴,目光清澈含笑,落在盛煜脸上。

烛光静照,男人峻整的脸上掠过一抹狼狈。

但这狼狈在看到她得意的笑容时,又成了一种近乎宠溺纵容的无奈。他保持着半倚长案的姿势,目光掠过画轴对上魏鸾的双眼,被戳穿后微微僵硬的手指轻捋魏鸾耳畔的碎发。这样的亲密,多少缓解了深藏在暗处的狼狈。

在短暂的天人交战后,他终于点了点头。

“我画的,就在前年。”

原以为极难宣之于口的秘密,说出来时也只几个字而已。盛煜似如释重负,忽而躬身凑近,温热的鼻息落在魏鸾脸上,声音也变得暧昧起来,“见色起意,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