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左愫知道。

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知道了。

既是有隐隐的感应, 也有她的分析。

为何那么多人发狂变异,左愫的同门师弟师妹却没什么事儿,很可能灵力是污秽的“传染介质”。

师弟师妹是无法吸取能力的凡人与非修真纲低弱能力者, 反而没有被污秽的灵力沾染。

但她师父就不一样了。他因为养病必然吸取大量灵力来调养身体,却因此也可能发生程度更高的变异,那水母中轮廓不清的身体,很可能就是他……

而且, 这附近既没有水源, 也没有食物, 水母在这里占地盘踞, 或许不是筑巢, 而是他留存的执念和记忆,让他还徘徊在此地保护云浪楼弟子。

“不能让他们离开洞窟去到危险的地方”

“不能让任何人通过这里进入洞窟”

这两条似乎已经成了他以化作水母的身躯中, 最后能遵守的铁则。

只是如今的他, 已经无法辨认哪些是要保护的人,甚至可能看到徒弟们从山洞中想要离开, 还会袭击他们——

左愫没法想,如果她没有来:发狂变异成怪物的师父枯守着洞窟门口, 只记得保护与攻击这件事本身, 直到洞窟内无法离开的徒弟们活活饿死, 或真的杀死了想要离开洞穴的他最亲爱的弟子们……

云浪楼是她和他的小家, 是他病气侵袭后送她离开春城前,他们手牵手最后的承诺。

春城已经如此疯狂与诡异, 她必须带着仅剩的云浪楼弟子离开这里。曾经在夜城, 她没做好大师姐, 但此刻她必须——

这一万个赌咒一样充斥在她脑海中的“必须”,却在她于狂风闪电中仰头看那水母的一眼后, 所有脑海中叫嚣的声音如浪潮般退远。

她看到了水母中的半个身躯,还有他似乎快融化在水母体内的面容。

为何这水母失去视力,只能听声辨位,因为他本来就在年轻时右眼上横亘着刀疤,失去了一只眼睛。而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如今有一个拳头大的不再流血的窟窿,显然是在还没有变异成水母时,被不知名的怪物所伤。

他在化成水母之前,就已经受伤变成了瞎子。而那躯干上的致命伤,最起码还有三五处。

这伤是因为他去定阙山求助?还是因为他默默守在这洞穴外?

他在变成水母之前,或许已然奄奄一息了……

但那张脸似乎还含着笑。

水母半透明的伞罩就像相片上包覆的薄膜,他的面容如此近、如此远。

左愫双眼滚烫发疼。

她忽然想到无数瞬间。

甚至是那段她都没跟宫理细讲过的她离开云浪楼的那些时间。

她自始至终没对师父说自己在外面搬过货物,她干过打手,也开过小卖店卖符纸。她不会营销不会做生意不会靠着本领招摇撞骗,打了无数份工,却还总是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该有的位置。

这种被孤零零的感觉不仅仅与感情受挫相关。

她生长在天才频出、门派林立的春城,自身却远不能与那些在大比上风头出尽的修真者相比,她甚至连加入大比的资格都没有。

但她也是一群凡人师弟师妹眼里无所不能的大师姐,所有人都跟在她屁股后头,仰视她,期待她。仿佛永远能回应他们、保护他们的大师姐,远比那些定阙山或古栖派的天才要强上太多。

左愫也知道,如果让这些仰望她的孩子们,知道大师姐在外头都是个混不下去的打工仔,那他们该对自身多么不安啊?

她只能想尽办法立足,却也不敢忽视修炼。她总是深夜练剑或练字,在租房的天台上,在小区的路灯下,在城市的湖畔边,在那千千万万红蓝黄绿的天幕广告下,在义体与致幻剂、暴力与争斗的城市里——独自静默的修炼,独自想家也想他。

她恨自己的任性,也恨他的不回应。

她穿破烂的布鞋蹲在公园里,一边吃饭一边在Toutube看那些修真者的经验视频;她在辗转的出租屋里可以不要家电不要衣服,却箱子里装满了习字的纸张笔墨。

但或许她师父已经从她照片中布满疮痍的手上得知了一切。

当时的左愫,在外出做短工时遭遇天灾,她觉得自己可能就此如无数无名无姓死在天灾中的人一样,再也等不到师父,再也回不了家……

而就在这个时候,师父竟成了逆行闯入天灾的人中,在茫茫受困的千万人里找到了她。而她如此狼狈,穿着给人做武打替身的衣裙发钗,像在沙尘里打过滚。他却只是笑着说:“啊,我只是想说要不要在你屋里做个书柜,所以来找你商量。”

她又哭又笑又想逃,最终只是把鼻涕眼泪抹在那她赔不起的演出服上。

二人死里逃生后,因为要收拾些东西,就准备坐车去左愫租房的城市。

她挫败到了极点,不敢回春城面对师弟师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聊起离家的这些年。她甚至直接在车站混进了人群中,消失在了她师父面前。

就当她的离家出走还没结束吧。

但左愫也担心师父近些年未出山,在鱼龙混杂的车站被人骗了,也不敢走远,就在暗处观察。

直到车站从白天到深夜,拎着行囊或用着老旧义体的旅人来来往往,有人在吃泡饼,有人在打呼噜,有人招摇撞骗。师父只是坐在长椅上,沉默的等着她。

直到凌晨,车站里鼾声四起,连霓虹灯管都为了省电不再闪烁,左愫终于无法再躲藏或逃走,她走到了在那里枯坐十几个小时的师父面前,像是自己只是去上了个厕所般,含混道:“走吧。去我住的地方。”

她住的是城市边缘老破小老楼里,屋里十几平米,厕所浴室都要去楼下,师父就跟她穿过狭窄的昏暗的胡同,穿过剥落墙皮的走廊,挤进了那狭窄的出租屋。

她屋里的晾衣绳上除了几件T恤便都是她的书法,房间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只能坐在床沿,抬手翻看那些她晾干的书法。

她去楼下拎了两壶热水,二人洗脸洗手换衣服,她拿屋里衣柜的门做阻隔,简单换了件T恤,回头看师父手足无措的立在狭窄的床与衣柜之间的小空地上,只垂头背过去不看她换衣服时的裸背。

左愫不想让师父可怜她,或许这房间内也空气太凝滞发霉,她连忙脱了鞋,踩到床上去推开屋里仅有的那扇小窗,对他招手:“你看,从这里能俯瞰整座城市——”

师父也跪坐到床上去,两个脑袋挤在一起,往空调外机与防盗窗框之间看去,那里是灯火如幻梦的城市,沿着山坡而下,到处都是全息广告与亮光闪烁,那里是跑车夜店、是明星综艺、是金钱洪流。

左愫道:“这风景是不是很美?我之前每天都能从这儿看到钱也买不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