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第2/2页)

平树看得越清,其实心里就越明白,甘灯已经疯了。

他已经看不清这些事了。

平树心里有种报复性的痛楚,甘灯疯了也是活该。但他会疯,也说明……他并没有真的想利用宫理。

或许是近些年来,甘灯在方体内外连续取得的成功,他得到她陪伴与理解的喜悦,他自认为与她携手就能所向披靡的狂妄,让甘灯已经变成了离太阳太近的伊卡洛斯。

但凭恕却觉得疯了的是平树。

凭恕听到他说这些,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是荒唐地笑起来:“你知道你特别像是咱们在北国边境的时候遇到的那些寻找失踪家人的人们。他们找不到家人的尸体,就一口咬定对方一定没死,耗费一生去寻找。但你我都知道,大型舰船的粒子炮随便就能让一万个人蒸发得连灰都没有,永远不会有尸体。”

“那见不到尸体就拼命寻找,我也能理解。可现在你怀里就是她的头颅,你亲自确认她的芯片已经完全损毁,你到底在相信什么?你要靠着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的事,去追寻一辈子?”

凭恕起身:“别骗自己,平树。我们见过的死亡太多了——”

平树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就当我疯了吧,我会一直找她。一直找下去。你会陪我一起找吗?”

凭恕使劲儿用肩膀蹭了蹭脸,两手又插回兜里:“……我想不陪你也没办法吧。”

……

甘灯盯着眼前的门,甚至不敢打开门把手。

方体内部有许多空间,他和她两个人走过,欢笑过。他怕自己打开门是图书馆,是自己的住所,是那些窄窄的回廊。

但门后都不是,是陌生的场景。

似乎是在某个远郊烂尾楼的顶层天台上,黑暗笼罩着这堆满建筑垃圾的天台。

他合上门走到天台边缘,那里只有被酸雨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围栏。夜已经深了,城市中心亮得就像是一块插满晶体管的电路板。

从这里还能看到万城内有几栋大楼还冒着烟,有一片满是破洞的绸缎盖在大厦之上,无数来来往往的随船正在处理后续,也有许多媒体的飞行器在城内像苍蝇一样乱飞。

许多天幕广告都已经停了,今天恐怕是万城的天空最黯淡的一天。

他站在围栏边,从口袋中拿出金属烟盒。

甘灯以前几乎几个月也不会吸一次烟。但从她和他在床上一起吸过烟,他开始习惯把烟盒带在身边,忙的时候也会点燃,但只是拿着,并不吸烟。

他感觉有那个味道在,就像是能把他带回跟她的许多短暂的回忆里,如同某种精神上的小憩。

此刻站在天台边,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手中盯着缓慢燃烧的烟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办法哭,没有办法表现出痛苦,像是某种回声、某个牢笼将他死死罩在了里面。

如果不是他在牵着她的时候,吻过她之后还说出了“蜕皮计划”,此刻她正在万城的某个角落里喝酒玩乐,还在骑着摩托飙车,还在百无聊赖地刷着光脑。

甘灯忽然觉得,他一切的观念,一切衡量的标准都变得可笑起来。

所谓公圣会对万城的袭击,所谓方体内部被入侵,真的可以跟她今天快快乐乐去喝酒这件事相比吗?

他自认为重要的“让方体走入正路”“让这艘残忍的天灾孤舟延续下去”,甚至是方体本身,真的会比他与她共点一支烟,惬意吞吐的片刻重要吗?

价值是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无数争权夺利的生死时刻,所有自认为拯救世界的正确道路,回望过去,哪怕登场过再多闪耀的名字,有过再多英雄的人物,又如何呢?

他与他拥有着的一切,就像是一套戏服,换一个人也能穿上,也能扮演“甘灯”。

这世界上最不缺“甘灯”这样的戏服。

他死了,委员长的位置也有人坐,或许有人会比他更狠更懂做得更好。

作为委员长的甘灯根本不重要。

但他因为她而不断在溃烂的胸腔里生长的心脏,他因为她触摸而战栗颤抖,他与她相拥时那从水面下看漫天大火一样的感受。

却是唯一属于戏服下真实的他的东西。

他执拗地不要代号,就要自己的名字,就是他想要属于他的东西……他想要这个宇宙里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属于他自我的东西。

就像是漫天烟云中的其中一片烟云,如果没有瓶子固定他的形状,没有口鼻去吞吐过他的气味,他就不是那片特殊的烟云,他就没有名字,就没有意义。

但这个给他形状的盒子,这个吞吐过他的人,被他害死了。

他甚至可以自己依旧做没有意义的甘灯,但她只要快活在人世间也好,也能给多少人带去快乐或温馨。

甘灯甚至有些自我怀疑,会不会他根本他骗了自己,他是从一开始就为了利用她?会不会他自以为是的从过程到结果都无法证明的真心根本就是假的?

他分得清吗?

是贪婪的本性,是盲目的乐观,是他可笑的野心,是他亲手推她进去的。

还有波波。

波波亲眼看到飞船坠落,那孩子大概意识到帮她活下来的宫理已经死了。

天啊,他都在干什么?

宫理此时此刻如果在这里,恐怕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吧,她会决绝的与他再也不相见吧。

烟已经烧到尽头,烫伤了他的手指,甘灯愣了片刻,扔掉在地上,又点了一支,只是将手搭在满是锈蚀的围栏上,看着那支烟。

忽然感觉化作灰的不只是那支烟,还有一切过往建立的决心与自信。

平树说得对,他其实一无所有。

他多年来把自己从收容物变成了委员长,但这个过程里,他好像是没有变成“人”的时间。

只是从某种畸形的生物,变成另一种畸形的生物。

或许他与她独处的时候,他模仿着人的行为,短暂的变成过“人”,他从她那里得到一丝身为人的证明。

而回想过去,他与她裹在风衣里在雪地行走的时候,她与他在壁炉旁坐着时,他有多少时候眼里心里只感受着宫理的存在、雀跃着她的陪伴,嘴上却还在说着公事。

他甚至剥离不出多少,没有被他亲手玷污的回忆!

甘灯盯着那支烟,已经烧到他的指缝,彻底将他手指那一块肌肤烧成焦黑又裂开,但他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甘灯看着烟灰随风碎裂,身子忽然不稳地歪斜。他低下头去,只看到右侧裤腿内,就像是有什么如烟灰般化成碎片,本来固定在他大腿以下的金属支架,失去了固定的本体,整个散架摔落在地上。

风一阵吹来,吹动了他右腿的裤腿,就像是布料中空无一物般向后摇摆着,拐杖再也撑不住他的身体,甘灯眼前一片黑暗,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