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谛听之宫

华民初看完信,久久地坐着,不言不语。就在章三爷快忍住时,华民初突然把信塞进怀里,抬头看向章三爷,低声说道:“能不能再给我说说……他的事?”

章三爷楞了一下,显然没懂他的意思。

“知已知彼……”华民初不太愿意提那个名字,他抿抿唇,索性把后半句话整个吞了回去。

“他啊……”章三爷反应过来,沉吟片刻,仿佛也不知道从哪里起讲。

“你怎么拜他为师的?”华民初索性直接问他。

章三爷又被他问楞了,想了好一会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还真记不起来了……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少年郎,模样比你还好看。”

华民初看着他削瘦到凹陷下去的脸颊,实在想像不出好看这个词能与他有什么联系。

“我那时候穷。”章三爷翘起腿,慢慢打开话匣子,“我那里谋生的手段,就是背着一个木质的弹珠游戏机站在街角,仔细地观察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从他们脸上分辩哪些好骗,哪些不好骗,然后就把游戏机支在路边上,等着他们来上勾……”

华民初听楞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跟随章三爷去赌场时玩的那个钢珠赌台?

“那时候我技艺还不是很精湛,有那么几天,总有一个长相俊朗温和的中年男人来我的摊前来,还不时指点我几句,我还记得他说的话……”章三爷眯着眼睛,脚尖轻晃,学着那种语气:“小羽,仔细观察,找到他们的痛点和渴望。”

那中年男子,便是华谕之吧?华民初听入了神。

章羽晃了几下脚尖,又嘿嘿笑起来,“当时,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和几个马夫站在街角,向他们吹嘘他家曾经有多阔气,他家祖上是亲贵,铁瓷儿。别人都是一身短打,唯有这个中年男子穿着长衫,手指上戴着玉扳指。旁边的人都问他,饭都吃不上了,留着扳指作什么,怎么不卖了。那男人说,扳指是十七贝勒赏的,是身份,不能卖。”

“所以你就去骗他的扳指了?”华民初不知为何,一下想到了那天自己在礼查饭店前遇上的那个中年男人。这一切还真是巧合,章羽遇上华谕之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他去找章羽学骗术的时候,也遇上一个中年男人。是冥冥之中有注定,还是一切皆有因果?

“别打岔。”章三爷对他打断自己的回忆颇是不满,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再出声。

华民初抱起双臂,表示配合。

“师父当时说,若我能骗倒那个男人,就收我为徒。我当时对他是又崇拜又羡慕,像个仙人一般、每天穿着青色长衫来去的师父,就是我那时候最想变成的大人物。所以,我背上游戏机就朝那个男人走了过去,就这么擦肩而过的时候……”

章三爷打了几个手势,停下来,看向华民初。华民初耸望,掩嘴,表示自己绝不了声。章三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我就佯作不慎,撞了一下那个男人。他兜里装着钱,一碰就叮咚地响,还有几个钱。当时他就恼了,瞪着我就骂兔崽子。像这种大爷,是给大人物当过奴才的,别的没别着,狗仗人势学了不少,最爱听好话。所以我就给他赔不是,一口一个爷地叫他,他果然高兴了。然后我就把游戏机支在了他们附近,开始吆喝。师父就是那天教我的,行骗者是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身在局中却又置身事外。我给每个过来玩的人两个免费的弹珠,诱他们上勾,给他们小甜头。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越输越想玩。那个男人一开始在外面看,后来终于忍不住凑过来了。我也给他两个弹珠,但他不勾,只蹲在了木质弹珠机旁边看……”

章三爷一口气说下来,神情陶醉,似是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第一次胜利之中。

华民初看着他的表情,却是五味杂陈。仙流,为何做的不是仙一般的善事,却是行骗?章三爷原本只是街头一个摆小摊的少年而已,现在的他,又哪里看向出当年一丝半点的少年情怀?

章三爷没有发现华民初的表情变化,他兴致勃勃地给华民初讲解游戏机的玄妙之处。

“弹珠游戏机右侧木板的底部是有机关的,只要悄然扶住,你想让珠子进就让珠了进,你让它落空,它就落空!任你揣多少铜板来,我也能给你赢个精光。当然,我一开始只会让别人赢,直到那个中年男人上勾。他先是用两个免费的珠子试了试,赢了点小钱,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把赢的输光了,又把口袋里的铜板也输光了。想找其他的车夫借,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他。在这个时候,他要是走了,也就输掉一天的饭钱而已,可是他不走!他输红了眼,也觉得之前赢得轻松,我稍引诱,他就把扳指放了上来!”

章三爷这时候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指着华民初说道:“这就是我教你的第二招……盯住进入你圈套的人,找准他的欲望,放大他的欲望,让他成为你的棋子,帮你下一盘必赢的局。”

华民初像是听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戏,他盯着章三爷问:“后来呢?”

章三爷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就是第三招了。他一定不会甘心,所以他会要来抢回去。这个时候你就得跑得快跑得妙!师父就在一边看着……”

华民初猛地站起来,拎着皮箱就走。这就是华谕之教给一个辛苦谋生的少年的一切!华谕之!华民初对这个名字感觉到了无比的厌恶。

从礼查饭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饭店的打扮了。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门口的服务生对他态度毕恭毕敬。

他冷冷地回头看了看这间物欲横流的大饭店,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然后转过身,慢慢地往人潮中走去。此时他的眼中世界已经不同,每个人在他的眼中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他们戴着面具,藏着野心和贪婪的脸,再像野兽一样活于这个世间。

此时突然有个女子和他擦肩而过,他恍惚中似乎看到了希水,身体猛地一抖,飞快地转身看向身后。

那个身影已经汇进了人潮,消失不见。他失落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希水怎么可能再回来呢?是他亲手抱着她上了木排,送她去了最洁清的江水深处,距今,已经有数月。

她在那个世界,还好吧?

他的身影越去越远,在路灯后,希水放下兜帽,缓缓拉起袖管,纤细的手臂上是用墨画在手臂上的上海路径图。然而袖管拉的更高时,一个歪歪扭扭的“华”字格外醒目。

华民初……”她轻喃道,眶眶潮湿。

——

西餐厅的玻璃窗外是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外景。厅内灯光幽暗,一支西洋乐队演奏着慵懒的爵士乐,餐厅一旁是舞池,里面有三五对客人在优雅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