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捕人者与被捕者

杨家三表叔再婚的事, 杜太爷没想起来要上心。要不是陆三哥补些礼物,以杜太爷的名义送去,加上珍卿也送了礼, 他这个当表舅的,简直太不讲礼数。

他整天惦记珍卿的画, 喜气洋洋地跟珍卿说:“你的画可是又涨了, 今天有人多出五百块……”

珍卿没有发表意见, 说画的事就听慕先生的, 她没那么多功夫操心这个。

杜太爷一高兴, 就饶世界地瞎转悠,像个老小孩儿一样行为怪诞。

有时听树上鸟儿叫,他就仰着下巴颏子听, 莫名在那咧着嘴傻笑半天。

有一回晚上他出去转悠,在黑蒙蒙的暮色里,看一家门前玩耍的小孩发呆, 他那死僵僵的棺材脸, 小孩瞅见以为是鬼, 吓得哇哇哭到半夜。

那家的女人找上门,讲她孩子每天在门前玩, 玩够了就安生睡觉, 一直很好。可现在一到晚上,他就吓得不敢出家门, 唯恐看到杜家太爷。

那女人揉眼泪求珍卿, 跟老头儿好好讲一讲, 以后入夜就不要随便出门了嘛。

被迫当家长的珍卿:“……”

杜太爷是恼羞成怒, 在家里乱嚷乎一顿, 脸面上颇下不来。

可他还有一点心路, 知道这不是杜家庄,由不得他横行霸道了。

杜太爷晚上不爱逛了。

可他白天出门又增多,又常跑慕先生的进步社了。到晚上时,家里噪音也超标了。

杜太爷只要在家,那戏匣子就不歇场地开着。若非珍卿说太费电,老头儿怕睡觉也要开着。

这电台节目花样不少,比想象中丰盛得多。珍卿晚上在家,耳朵就没有肃静的时候。

电台播放最多的戏曲,种类也是老多哒。有京剧、粤剧、江滩、宁曲,还有弹词,弹的是《三笑姻缘》《珍卿塔》类的传统作品。

余外,还有当下流行的中西音乐,包括分贝老高、轻佻耍俏的爵士乐。晚上在自家听这音乐,简直像住在舞厅里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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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礼拜天,珍卿去《宁报》发行所,拿回《葫芦七子》近期画报,还有新出的第三、四部单行本。

可是拿东西顺利,回家却不顺利。

此刻,珍卿被围在一群人中间,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在她跟前哇哇地哭求:

“姐姐,你就卖给我一本吧,我出双倍……不,三倍价……姐姐,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买不到《葫芦七子》,我就不去上学了……”

黄大光忙拉起这少年。

现在的《葫芦七子》,是全民知道的畅销读物,来晚了有钱也抢不到,竟然有人能买一捆,无处不在的葫芦迷们,对珍卿艳羡不已。

《葫芦七子》真得太火热,火热到珍卿觉得夸张,间接证明大家平常娱乐匮乏。

本来这个月,他们该印第五部 单行本,结果前面三、四部都供不应求,批发、零售的地方一到货,大家都拥过来疯抢。

可眼前这么多人盯着,珍卿不能转卖给少年,搞不好要被哄抢的。她说自己也要送人,好不容易才买到,说好说歹耽误半天。

黄大光拉着她挤出人堆,好容易从发行所脱身。

珍卿把那一捆漫画书,都塞在黄包车后面,用外套裹得严严实实。

刚在黄包车上坐稳,街道上忽然喧哗扰乱起来。

黄大光比较机警,觉得不对赶紧把车让到路边。

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见两个穿制服的青年学生,一阵烟似的飞过去。

黄大光挡在珍卿身前,一群拿着警棍的红头阿三,凶神恶煞地追逐过去的俩学生。

珍卿并没有受伤,稍稍受了点惊吓。

穿制服的洋巡捕在追人,路人都见怪不怪,看两眼就不太关注你追我赶的人。

黄大光眼观四面,想确定现在没危险,正跟珍卿商议说回家。

一群巡捕从前头下来,押着跑过去没多久的俩男学生,趾高气扬地原路返回来,那架势像擒住山大王,回去要领功受赏了。

那左边的男学生,不屑地呸印捕一口,冷笑道:“亡国奴还不自知,倒给亡你国的人做起了狗,爱国是最高尚的道德——”

那印捕叽里咕噜咒骂,拿警棍狠砸那男学生的脑袋,男学生头上顿时砸出鲜血。

那男学生头被打破,还不改激昂慷慨之态,恨恨地骂着红头阿三:

“狗奴才,一时做奴才,生生世世做奴才,子子孙孙做奴才……”

另一个被押着的男学生,被白人巡捕按着脖子,强力地把他的脑袋往下压。那青年却死命地要仰起头,把头颈挣得通红,鼓涨的青筋跳动着,似从灵魂里发出嘶吼:

“同胞们,市民们,醒醒吧,旧军阀没有消灭,新军阀拔地而起……”

一个阿三狠抽他耳光,给他打出一嘴血沫,他更加挣扎得血脉贲张:

“我们还是殖民者的奴隶,韩领袖也与列强勾结,承认清末以来丧权辱国的条约……

“我们的关税、经济、司法,都还没有真正独立,你们以为的伟大领袖,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大盗。呜……”

一个中国巡捕脱掉鞋,扯掉两只袜子,都往这青年嘴里塞下。青年“呜呜”说不出话来,他的同伴却唱起歌:

新旧军阀勾结列强祸害中华,

一阵枪声满腔热血为谁抛洒

为奴隶的炎黄儿女,为落难的华夏人家

……

被臭袜子堵住嘴的男青年,不知怎么捅开那层臭布,与同伴慷慨悲愤地合唱起来:

热血让它尽情地洒,洒洒洒

志士心里有怒花开,开开开

这悲烈的歌声,是从心肺里嘶吼出来的。

但周围不相干的看客,他们疑惑而茫然地看,像是来自异时空的电影看客。

两个月前,在华界苏见贤大姐家里,她听文理大学的羊觉鄞唱过这歌,但羊觉鄞当日没唱完全,就被安奇峰打断了。

眼前的歌唱者又被堵嘴,右边那个男青年,呜咽着从嘴里头,挤出零落的歌词:“灼如烈火……彻底……地烧,烧烧烧……

他左边的同伴也悲咽着:“蒙冤者……终将冤仇报,报报报……”

被捕者跟押人者,从珍卿旁边走过去,她不由向里让一步,两个男青年被押着走远。

珍卿这才留意到,地上有一些彩色传单,黄大光看她伸手弯腰,赶紧捡了一张递给她。

珍卿两眼扫完:传单把韩领袖跟洋人媾和,为了自身利益,出卖国家利益之事,该讲不该讲的都讲了些。

她正在暗暗心惊,忽然手中传单被夺走,她一抬眼,看见一个不太陌生的人——英国的埃尔弗上尉。

六三政变那一天,在同学荀美兰家见过的那位。

埃尔弗上尉有种族优越感,一派和气的神情,都让珍卿感到一点讥诮和轻蔑似的。他打量一眼周围麻木的观者,笑着跟珍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