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革命家的复杂性

星期五的时候, 珍卿看《宁报》上报道,华界警备司令部处决“逆党”十一人,据说大多都是年轻的面孔。

珍卿闲下来就会想, 那回她去《宁报》发行所取书报,亲眼所见的两个被捕学生, 是否也包含在十一人中呢?

第二天, 她接到粤州韩清涧师兄来信, 说此时粤州□□面混乱, 不是好人待的地方, 他把妻小送回老家,打算来海宁盘桓一阵,顺便研究海宁的书报市场, 回去改进他的审美店,盼望小师妹找个暂住之处。

珍卿跟三哥一提这事,三哥就吩咐阿永去办, 就叫韩师兄住在麦吉公寓——施祥生曾经住过的地方。

礼拜天麦特林路《新女性报》

老妈子新斟上热茶水, 会桌上的女孩子们各据一方, 眼观鼻鼻观心,偶尔拨弄手边纸张, 其实既没兴致喝茶, 也没心情讲话。

各人的情绪,都在袅袅的茶烟中腾落不定。

会议桌的中间, 摆着一张当日的《新林报》, 这是刚才熊楚行恼怒之下扔上去的。

《新林报》的主编们, 一向胆气十足, 竟敢公然在报上发表对公民党“清dǎng”事件的评论。

说起来, 也不算是他们的评论。

他们连载的相关内容, 都是一位公民党底层党员,对在江越亲历的“清dǎng”事件的自述。

这篇自述性的文章中,以大量的亲历亲见之事实,揭露了公民党“清dǎng”运动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实。

公民党本意要清除社会党人,净化他们的党员队伍,没想到盲目扩大清dǎng范围,却叫一些土豪劣绅和腐化分子趁势崛起。

这帮攫取了公民党基层党权的腐恶分子,盲目扩大“清/党"的范围,把公民党中热血忠诚的基层党员,诬陷为社会党任意摧残杀害。

这位公民党员登在《新林报》上的自述,提供了不少身边的悲惨清dǎng事例。

比如说,有人通过将人诬陷为社会党,动辄搜没人家的财产,甚或淫占人家妻女……诬陷人为社会党员,俨然变成公民党内部派系斗争的工具……

熊楚行说,她有一位表姐夫,原本在粤州机关做职员。只因他穿着西装、佩戴钢笔,就被人说成是从北边S国回来,竟被诬为社会党叫人迫害致死……

熊楚行有切肤之痛,自然是悲愤填膺,也想随着《新林报》的步伐,在她们的《新女性报》上,对公民党所谓“清/党”作最彻底的批判,让读者认清应天政府的嘴脸。

裴俊瞩赞成熊楚行的看法。

但荀学姐和俞婉姐姐,都觉得海宁离应天这么近,本地报纸杂志易被监视,批评是可以批评,但应理智稳妥地处理。

俞婉姐姐说了很重的话,说她们办《新女性报》的初衷,是为引导激励广大女性,不是为向政府示威,也不是为展现政治立场。任何人若为一己之私,陷《新女性报》于不利,她都不能原谅。

她的话虽然尖刻,倒让激动的熊楚行和裴俊瞩找回他们的客观和理智。不能否认,一味表明激进立场,确实是熊楚行感情用事在先,裴俊瞩头脑发热在后。

她们两个脑袋回冷,荀学姐拿出一篇文章,叫《怀念不嗜杀人的总理》。

但这文章的作者明戈青,又引起熊楚行的极大反感,裴俊瞩又跟着头脑发热。

两拨人因为这个吵起来,谁也不能说服谁。

珍卿去了趟麦吉公寓,看房子有没有不妥,唯恐怠慢将要到来的韩师兄。她来得稍晚一些,来的时候两拨人正在吵架,好容易劝她们冷静下来,现在又完全不讲话,真是愁人。

过了一会儿,珍卿提议大家讨论明戈青此人。

熊楚行因为亲身经历,听家里人讲过明戈青的经历,所以她先说。

明戈青是老牌的公民党人,韩领袖一在应天立住脚,就推荐明戈青做政府的监察委员。

而后,明氏与数位公民党元老一道,在那个有名的杀人命令上签名,公开支持清dǎng杀人行动。

据说很多有名的社会党人领袖,是他特意圈红说非杀不可的——其中有一些人,还是这位明先生的学生呢!可见其人心狠手辣。

熊楚行说的,是明戈青人所共知的罪过,他前半生的经历,是荀淑卿学姐补充的。

“明戈青也是老牌的革命家。他在前清就是有名的激进铁血派,专爱组织暴动和刺杀。

“后来对旧军阀失望,投身教育界、不问政治,很做了几十年教书匠,造就不少专业人才。结果晚年重新复出,就做出这种毁败名节的事。

“我听业界的人议论,也有同情他替他辩白的。

“说明戈青公开支持清dǎng杀人,是他不认同社会党的理念,认为阶级斗争论不适宜国情,又觉得工农运/动杀人放火,不是社会革命的正道……”

珍卿点点头说:

“听说,明戈青从前归隐治学,正是对旧军阀大失所望,因为他们残杀学生,践踏民国的法治和人权。

“这一回之所以复出,是因为他觉得,能在韩领袖那里实现他梦寐以求的民主和法治……”

这是她在谢公馆听来的议论。杜教授他们那帮文人,也都认识这位明戈青老爷子。

跟珍卿攀了师兄妹的平京大学校长——郑余周老先生,跟这位明戈青先生,不但是相识,而且是知交。

教育界的人们,有人鞭挞批判,有人还是为其叹惋。说明戈青一朝为人利用,声誉一落千丈,终究是晚节不保。

熊楚行拍着桌子:“说一千道一万,他还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为杀人魔张目起来!”

裴俊瞩也很义愤:“再想要民主与法治,这样倒行逆施,任意屠杀青年,也是不可原谅的,不能用这刽子手的文章。”

珍卿也点点头,火气不小的俞婉姐姐推她一把:“你到底哪一头的,你今天要做墙头草吗?我要你必须现在表态!”

荀学姐也看向珍卿,眼神示意她好好说话。

珍卿为难地摊摊手:

“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可不是中国人的理性。

“世人说起古代帝王,总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但他们谁是白璧无暇的君子呢?

“错处是错处,优点是优点。可以一分为二地看待嘛!你们可以鞭挞他的过错,难道不能利用他的好处吗?”

“我们的目标要明确,究竟要批判‘清dǎng杀人’,还是要批判老头儿明戈青?你们说说,到底目的为何嘛?”

裴俊瞩很贪心:“就不能一道批判吗?都是可以批判的标靶嘛!”

荀学姐不同意:

“批判欲要有力,怎么能分散火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新林报》批判‘清dǎng杀人’,我们也批判‘清dǎng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