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为英勇伟大者哭

珍卿正对着纸张失神, 她对面坐下一个男子。珍卿拿出装相片的信封,正准备打开看,抬头见对座之人, 一瞬间浑身发起警报。

聂梅先打发走侍应生,浅浅地讽笑着:“杜小姐,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每次见我都像见鬼?”

珍卿此时心神恍惚, 对此人的惧怕也减半, 自忖没什么事能叫他拿捏, 便把资料收进文件袋,随意地说:“聂先生,原来你也喜欢喝咖啡。不过天色已晚, 我家人在等我回去,我先失陪了。”

聂梅先霍然站起身,冷不丁钳住她胳膊, 咖啡馆的侍应欲阻止, 聂梅先却嘴脸一变, 歉意地苦笑着,说是他的小妹在闹脾气。

珍卿视线一低, 见聂梅先拨开大衣, 手按到腰间的枪套上,隐隐向她在示威。珍卿晓得, 就算她现在强硬地走开, 聂梅先也没道理向她开枪。

不过想到此人手段毒辣, 想到政治军事的力量, 往往能凌驾于经济力量之上, 她便重新坐下来, 端看此人有何说法。

她放下随身的东西,不情愿意地说:“聂先生,你究竟有何贵干,开门见山吧。”

蒋梅先抖开手里一张报纸,念出一篇文章名:

“《怀念不嗜杀人之总理》。杜小姐,你们办女性报纸,为何要转载攻击领袖的文章呢?”

珍卿心里“咯噔”,但转念一想,海宁许多报纸都转载了,于是一派坦然地说:

“此文盛赞贵党先总理诸般令人景仰的伟人遗风,谈何攻击哪位领袖?我们女流之辈,何敢攻击任何领袖,聂先生何必故甚其辞,故意来吓人?

“再说,此文作者是贵党德高望重的元老,文章先由应天的党媒刊发,那么多大报纸都能转载,偏偏我们不能转载?”

蒋梅先霍然凝眸,眼中似有凶桀的光。珍卿想起钱明珠的惨状,有点懊恼不该逞口舌之快。

却见聂梅先收起凶相,似笑非笑地,又从怀中拿出两份报纸递给珍卿。

珍卿警惕地打开看,是两份《广闻周刊》,聂梅先老神在在地说:

“《新女性报》的荀淑卿小姐,是杜小姐的密友吧。荀小姐可不是一般人。她父亲荀鹤轩的《广闻周刊》,先发一篇《马基雅维利主义》,再发一篇《我看中国革命之形势》,煽惑人心,攻讦领袖,报社被查封,本人也在监押。荀小姐的叔父一家,也与叛乱的赤fěi一道,他家的通缉令到处贴起来了……

“荀小姐颜色不对,杜小姐没被她照得变色吧……”

珍卿在读那篇《马基雅维利主义》。所谓马基雅维利主义,本质上就是不择手段主义,为达目的什么事都能干。

这篇文章真是辛辣大胆,几乎是在指名道姓地骂韩领袖。而文章的作者俟古矣,这名字,这名字珍卿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荀家人完全被打上标签,珍卿的心微微颤抖,但她只能适当地表现出受惊吓,而不能太过心虚恐惧,不然看起来她也像赤dǎng了。

又听见聂梅先爆料:“说起‘俟古矣’先生,又是令尊杜志希先生的密友,著名的国学金石大家——吴寿鹃先生,他第一时间逃之夭夭,不知杜小姐,可知道他的去向?……”

珍卿惊悚地看向他,她当然是不知道的。聂梅先犹不罢休,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张画像,又递给珍卿看:

“杜小姐,这个小孩子,你想必有印象吧。”

珍卿立刻认出来,这是玉河街蓝家兄弟中的蓝云麟。这张素描肖像,是蓝家兄弟抢劫她之后,她凭记忆画的蓝云麟肖像,多亏有这一副肖像,警察才能火速找到嫌疑犯。

她还叫卖报的蓝云麟,向荀学姐传过密信,聂梅先当日也在,说不好聂的属下见过蓝云麟。

这个聂梅先,莫非是发现了什么?发现她给荀学姐通风报信?这其中究竟暴露了多少事?

珍卿心里悚然战栗起来,但想到三哥做事妥帖,这聂梅先再精明洞察,猜出了事情的脉络,若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一定敢拿她怎么样。

珍卿面上一派如常,心里恍然大悟,聂梅先在对她布迷魂阵,不晓得想在她身上图谋什么,但他没有采取强制手段,也没有找租界的警察帮忙,大约不是想把她打成政zhì犯。

而且,他故意谈论耸人听闻的消息,牵扯一个个与她息息相关的人物,就是想击溃她的心理防线,以讹诈威胁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只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聂梅先淡淡审视着她,又重复一遍问题:“杜小姐,这个男孩子你认识吗?”

珍卿蹙着细眉,警惕地看向聂梅先,仿佛有点不甘似的:“算是认识吧。”

“杜小姐,据我所知,这个男孩叫蓝云麟,蓝家是城市底层的贫民,你怎么跟他们扯上关系呢?”

珍卿神情惕然,有点不耐烦地问:“聂先生,你以什么身份审问我?”

聂梅先发现她警惕多于紧张,倒没有太心虚,便温温淡淡地笑道:

“据我所知,杜小姐曾被蓝家兄弟抢劫,你不但宽恕他们的罪过,还给患重病的蓝母治病,又给他们申请难民局的救济。杜小姐,我不太确定,你与蓝家人是亲戚吗?”

珍卿心里惊疑一瞬,觉得聂梅先话有机锋,旋即恢复镇定,沉默片刻后答道:

“蓝家兄弟抢劫我,我本意是要制裁他们,可是有位朋友认识他们,告诉我蓝家人的惨境。且他们兄弟铤而走险,是为给生病的母亲治病,我觉得他们情有可原,并且孝心可嘉,我就问律师怎么办。律师建议我按照中国传统的天理、国法、人情的顺序,来评判这件事。

“聂先生,我不晓得你家风如何,但是我们睢县杜氏,还有谢公馆的风气,都教我能善待别人就善待别人,能成全别人就成全别人。我帮助过蓝家我,不知有何不妥之处?”

聂梅先忽然觉得,这年纪不大的杜小姐,头上似乎有一点神圣光环,让她这么理直气壮地讲大道理。他忽然想起那回在咖啡馆,她跟那位叫卢君毓的公子哥,谈论什么人生四大境界。

蓝家兄弟看似寻常,但与社会党人亦有沾连。她问“有何不妥之处”,聂梅先无意透露更多,叫这小丫头更加警惕戒备。

聂梅先收回眼神回归正题,态度似乎很轻松地说:

“杜小姐,你说被蓝家兄家抢劫后,有位朋友跟你诉说蓝家的惨境,这位朋友,莫非就是玉河街道扫盲夜校的苏见贤女士?苏女士与你有什么亲切关系吗?她与激进破坏分子关系匪浅,也被华界军警传讯——”

珍卿闻言异常惊讶,惊疑地思索片刻,似乎恍悟了什么,忽然拍案而起怒声道:

“聂先生,你问这些什么目的,一会儿是攻讦领袖被逮捕,一会儿是激进破坏分子。敢是我身边的人,全是居心叵测的政zhì犯,因此我也离政zhì犯不远了。聂先生,我不管你是何用心,但要有证据,尽管也把我抓起来,我倒要见识见识你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