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杨家湾喜宴纪事(二)

席上人听了杜家大小姐的光辉事迹, 纷纷请教杜太爷如何调理孙女的。

杜太爷又夹着猪肚吃,像嚼着谁的骨头似的那么使劲:

“那养个孩儿就跟伺弄庄稼一样,可不是种上就丢开手, 你要给它掐枝浇水,还要锄草打虫, 我是日里夜里不松心, 你对田地不上心它就不出庄稼。

“那我孙女为啥有出息, 还不是靠我这些年栽培他?要给她请最上道的先生, 买书买笔也舍得花钱, 吃穿用度也不能省那仨瓜俩枣。她饿了渴了冷了,叫人欺负了,想她爹娘了, 啥事儿不归我管……一有点啥事儿,她不痛快我比她还不痛快,我操心呐, 操得觉都睡不着……”

有人感同身受地附和:“那养孩儿上心的爹妈, 哪一家不是这样嘞!太爷有心得很呐!”

也有人说不一样的话:“杜太爷是敞亮, 好些人家养男娃儿,也不抵她养女娃精细, 恁家妮儿这有出息, 抵人家十个男娃儿嘞。太爷现是苦尽甘来,以后只剩下享福嘞!”

杜太爷被吹捧得很舒服, 看着南边忙乎的三外甥杨叔骏, 忽然想一件要紧的事, 清清嗓子说起珍卿对杨家的回报, 说珍卿从前给姑奶奶家寄过多少东西, 她三表叔结婚送多少厚礼, 给表哥宏云送的什么贺礼,还有春上她自己订亲时,写多少信叫姑奶奶去海宁,说给她治治身上的病,她姑奶硬是拗着不愿去。

女席那边有个年高的女声喊:“你孙女出名的大脚片子,你孙女婿也不嫌啊!”杜太爷没听出是谁,特意站起来向里头女席瞅。外面席上哄得一阵笑。有人暗笑这老头儿真厉害,一点不在意看坏人家女眷。

杜太爷伸着脖子向里瞅,见是新郎倌宏云的亲姥姥高老太,这老婆子脸吊得那么高,很有点不平不愤似的。她身边坐着她儿媳、孙媳、孙女等,一水儿的全是小脚片子。就连杨家新娶的小脚孙媳,也是高老太牵线搭桥,照她一家习惯找了个小脚,说这新娘子还得过赛脚会的头名呢。

杜太爷撇着嘴嗤笑,对高老太很不屑似的:

“都说我孙女大脚片子找不到婆家。嘁,我们家妮儿样模随她娘,长得那叫一个俊,她还能写会画,能弹西洋琴,还会讲两国的洋话,讲得要多溜巴有多溜巴。求亲的人门槛都踏烂嘞。惦记她的人可不少,我那孙女婿一表人材,家大业大,再出色也没比别个出色到三里外,他还怕我孙女不够喜欢他哟,挖空心思天天找宝贝送她哟,还怕她不喜欢嘞……

“乡里头那多小脚婆娘,就会窝到房里生娃儿——是个女的谁还不会生娃儿?那老母猪一下还下一窝,人再能生总赶不上母猪会生。常言道得好,养女不读书,不如养头猪。

“嘁,你们懂个啥嘛,坐井底儿的癞蛤蟆。多少后生想娶我孙女,眼巴巴地排不上号……

“现在人家大城市,早不时兴小脚片子,裹一双臭烘烘的小脚,走出去人家都笑话,人家那亲式的富太太,看见你伸出一双小脚,就晓得你是乡下婆娘,理都懒怠理会你,你们还以多吃香嘞!”

杜太爷仗着辈分高家势强,随心所欲地当众埋汰人,里里外外瞬间横扫一大片,一下子席面上都寂静下来,参加丧礼都没有这么肃静。

被骂成是癞蛤蟆的高老太,气得是面红耳朵赤,火气腾腾地跳起来,想踮着小脚跟杜太爷干仗。被她儿媳、儿子按着,然后听到动静的杨家大表伯、大表娘,赶紧进来把快气疯的老娘拉出去。

高老太太两个儿媳也离席,她家晚辈的孙媳、孙女们,却像咸鱼一样干巴巴晾在席上,个个压着脑袋面如火烧,有心也想离席避羞,但所有高家女眷都避走,那就成了杜太爷大获全胜,他们高家全口人成了落荒而逃,这不积口德的老恶霸就更得意。

高老太太和她那些媳妇,天天晃着一家的小脚儿,没少在人前卖弄显摆。她们家女眷也高傲着。如今被个颠老汉当众踹脸,多少人暗地里兴灾乐祸,周围看客们的眼风神态,都够高家人瞧半天看不完,他们当然不必贫嘴薄舌地再说什么,高家人却是如坐针毡啊。

跟杜太爷同席的高士信舅舅,其实他心里也气恼,他家里不管太太、奶奶、姑奶奶,一水儿全是小脚儿,一二十年前的各种赛脚会,他们高家女眷总能出风头,叫杜太爷这么不给脸地埋汰,好像她们都该是甩手的货,高家的门第也要衰落。

可若杜太爷讲的是实情,那如今这算是什么世道,那么美妙的三寸金莲也不吃香了?高士信舅舅完全食不知味,越想心里越没底了。

还有那家里多有小脚的人,心里跟高舅舅一般,既觉得恼火又觉得没底,还想跳起来把杜太爷捶一顿,再怎么说,这糟老头子讲话也太不中听。

生恐杜太爷还要继续放炮,生生把这喜宴给搅和了,珍卿大表伯、二表伯过来,说老太太找杜太爷说话。好歹把他们这颠表舅给拖走了。

里面珍卿的姑奶奶是气笑了,听人转述老表弟说那些不着调的话,想这好不容易办一回喜事,要被那不着调的老杆子搅和,真是恨不得没有请他来,再不然干脆断亲算了。

姑奶奶腿脚不利索,生着气倒是中气十足,她拿她的拐杖去捶杜太爷,杜太爷拿拐杖去挡,得意扬扬地说:“你那红榉木的拐棍儿,没得我阴沉木结实,留神别给你杠断喽。”

姑奶奶一辈子是个情绪稳定的人,一遇到这不着调的表弟回回气得七窍生烟,她别过脑袋叫杜太爷趁早快滚,要真是搅和了他大孙子的喜宴,这门亲戚以后就再别走动了。

杜太爷远远站门口嚷:“走,你叫我走哪儿去?!我千里万里回来,叫你跟我上海宁瞧病,你侄孙女婿啥都安排好喽,我话也许出去了。你不去,我跟珍卿不好做人。”

姑奶奶捶着腿颓然说道:“我这病再不必瞧它,死了好,死了清静,死了享福,活得长尽看糟心事,活得长还惹人嫌呐!”

杜太爷微生同情,然而话却很难听:“你看你,儿孙满堂有啥好嘞,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有气那个有灾,谁都想躲一下懒,我就指望珍卿一个,她谁也推不了,我就靠她……”说着杜太爷有点幸福地傻笑。

姑奶奶气得把茶杯砸过去,恼恨地咬牙:“你少给我嚼蛆,滚回你的大城市去。”

杜太爷撇撇嘴说:“珍卿天天操心你,有时候想起来还哭,我要是不带你一块上城,她不能依我。你不跟我走,我就片在你屋里头。”

新郎倌的二妹杨若云,看到新郎倌站在院外廊上,出神地看着头顶的艳阳天。心里忽地一个咯噔。她在她丈夫的脸上,仿佛也看过这样的神情:就算你和孩子在他身边,你柔情蜜意地跟他讲着话,孩子咿咿呀呀地弄出动静,他的心却不知飞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