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桀骜不驯慕先生

杜教授被鬼撵似的, 仓皇地跑进了火车厢。孙叔叔叫进车厢说话,三哥拉着珍卿向里走,一直跟进杜教授所在的车厢。

杜教授正以手支颐发呆, 珍卿气喘吁吁地找过去,把两盒糖磕在杜教授身前桌上。珍卿这时可是淑女样子, 一点不像那天打人时的凶狂样子。她擦着汗冷静地问他:“你跑什么?”

杜教授微惊一下, 神情里有忧郁感伤, 摸着珍卿带来的百吉利巧克力, 愁眉苦脸地说:“你上回在巡捕房, 就是拿这个盒子砸爸爸,爸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这样的性格,也不知像着谁。既不像你妈妈, 你也不像我。我有时候真害怕你。””杜教授忧伤地看着珍卿,还有点发怵的意思。

三哥和孙叔叔坐旁边,不打扰这对父女的叙谈。珍卿冷静地沉淀着情绪, 想到从小到大的事, 想到她的生母, 对着感情不深的杜教授,也莫名红了眼圈。

她拉着杜教授的手, 非常恳切地对他说:

“爸爸, 那天我那样对您,是因为我误会了, 我以为母亲对您这么好, 您还对不起她。是我钻了牛角尖。还有过去的事, 我无论装得多不在乎, 其实从小到大, 一直期盼父亲的爱, 可是一直没有等到……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从今天不再想它。”

其实她打杜教授那么狠,自然也有做戏脱身的意思,但车厢里人流这么密集,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说。

杜教授眼中闪烁泪光,脸上是非常复杂的动容,他紧紧地攥着珍卿的手。

珍卿也莫名有点激动,她勉力地咽一口唾沫,仿佛也把眼泪咽进去:

“小时候在乡下,你没为我尽过一分心。你是让人失望的爸爸,所以你可以理解我,我心里有不痛快。

“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我有今天实际多亏了您。因为您跟母亲结婚,我才能来海宁求学,才有机会发表漫画和文章,才有机会进入精英的教会学校;因为你是高等学校的教授,你在高尚的文化学术圈子里,我听了很多有益的辩论,受了很多创见的启发……”

杜教授激动地落泪:“好孩子,原不指望你能明白,不想你竟是明白的。”

孙教授看着珍卿这个孩子,又看目不转睛看未婚妻的陆先生,想一想又摇头释然。像珍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她能想明白这些事,比她作画写文章还叫人惊讶。不过又觉得这孩子心思重,免不了又心疼她一番。

杜教授抽泣着泪流满面,他一直不停地认错:“小时候把你丢在乡下,爸爸钻牛角尖想岔了,爸爸是个逃跑主义者,因为怕见着你太伤心,干脆把你丢给祖父。可每每想起你妈妈,又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的人生一塌糊涂,幸亏遇见浩云他妈妈……

珍卿和杜教授互相执手,从心里涌上来的眼泪,疯狂地落到脸上来。珍卿跟杜教授头一回交心,虽然还不够深入,但也足够父女俩抱头痛哭的程度。

但外面已经在吹哨子,火车马上要启动了,他们这些送行的,必须要马上下车了。

父女俩抱头痛哭一场,珍卿这一会满腔爱父之心,陆三哥一边拉她向外走,她一边絮絮地交代:“爸爸,你去荒山野岭的地界,带好防虫防蚊的药,穿草丛把裤管扎紧些,一定不要喝生水,下墓坑一定留神,别进土方不稳的地方,饭要好好吃、觉要好好睡——”

杜教授一直跟到门口,泪眼婆娑地跟珍卿摆手。珍卿叫他赶紧回座位去。

珍卿到火车下面,还想找对着杜教授的窗口,结果没瞅见杜教授的人。只好跟着大众向外面走。

陆三哥拉着珍卿到外面,问孙叔叔是不是回海大,告诉他外面的车祸车辆阻路,他们汽车停在半里外,走路过去没一会儿就到。

忽见孙叔叔惊讶地叫:“志希,你怎么下车了?”珍卿还在揉眼泪呢,一扭头见杜教授拎着包,像是跋山涉水的归客。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杜教授上来抱着珍卿乱转,把珍卿鞋都转掉才停下。

珍卿发愁地教训杜教授:“爸爸,你跟郑先生说好的,临了又不去了。你不要太任性吧!这样以后大家怎么看你!”

杜教授乐呵呵地揽着她:“不打紧不打紧,我也没说准哪天去,郑院长不会在意的。事情在哪儿干不一样。”

孙离叔叔也有点无语:“你那二等座的票贵着呢,你这样钱可要不回来。”杜教授傻呵呵地笑,拉着珍卿就往外走,颇有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架势。

珍卿忽然想起一件事:“爸爸,你在行李车上有行李吗?”杜教授拍着脑袋恍然然悟,连忙回去要取行李。好家伙,大家这一痛的忙。杜教授真不愧是傻白甜的“女主角”,真愁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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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宁城内热得难住人,大家在谢公馆商议之后,决定到最近比较火的花山度假去。花山旅游别墅是三哥跟朋友合伙经营的,说白了也是自家的产业。

这天下午收拾好度假的东西,珍卿跟教他外文的萧老先生,沟通好明天去接他的时间。正巧慕江南先生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没开封的油画颜料。

珍卿当然有的是,三哥从国外带回来好多。什么法国的高级油画颜料,英国的Watman水彩纸,还有国产的优良油画布等,在谢公馆和楚州路都有专门的屋子堆放。慕先生叫她快点送两套去。

珍卿先惊讶慕先生从粤州回来了,继而纳罕他这种资深大画家,竟也有颜料短缺的时候。师命自然不可违,珍卿提了三盒油画颜料,还有半箱子水彩纸,径往慕先生的中古文艺书馆而去。

她到了中古文艺书馆,恭恭敬敬把颜料奉送给先生,慕先生不冷不热地叫她坐,打电话叫叶知秋小哥来一趟。

然后,慕先生当着珍卿的面儿,交代叶小哥把珍卿带的颜料、画纸,拿一部分送给艺大油画系某一位学生。

慕先生跟珍卿比较亲近,解释起来也不拐弯抹角:“跟你一块上过素描课的黄尧,你还记得吗?”

珍卿不假思索地点头,黄尧是年纪跟她一样大,挺腼腆的一个男孩子,她对他印象还不错。

慕先生淡淡地解释道:“他是公费学油画的贫生,油画颜料价格昂贵,非常人能够消受。黄尧为了省下买颜料的钱,一直穿旧衣旧鞋,从来不吃零食,更不会看电影、逛百化公司,连床单都剪了做画布。学校里的壁画、宣传栏,大半都是他画的,就是为了攒足买颜料画纸的钱。

“可是就在今天,他准备上暑期油画课,发现节衣缩食买的画料,一夜间被人盗得精光。寒门子弟的绝望生活。珍卿,你能想象得见吗?……你天资勤奋都不缺,就是家境太优越,我最怕你娇气脆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