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人间风霜莫相侵

在路上见过那群雅妓后, 珍卿忽然发现,花山竟有不少游jì暗娼活动。自从应天政府开始禁娼,各地的娼jì群体涌入海宁, 连花山这个新生旅游区,也流进不少这样的人。她们中间有一些人, 从前也是高级娼jì。不过物以稀为贵, 现在也高级不起来了。

花山旅游区形成一个社区, 也该有职能部门专门管理, 但华界、租界都在争这纳税大户, 目前还没有稳定的管理机构。有些事只好先含糊应对过去。比如此间的游jì暗娼,已经妨碍到别墅和宾馆中的住客,有人动议驱赶jì女。但事情还在处理之中。

每天早上, 珍卿照例跟萧老先生学外语,功课做完就跑出去写生风景。若遇见招揽生意的jì女,她就付钱请她们做模特, 顺便打听她们各自的际遇, 积累以后作文章的素材。社会上有名望的画家, 不屑跟jì女沾上关系,但珍卿觉得, 她们以最原始的资本讨生活, 未尝不是一种深刻的众生相。

但是珍卿也晓得,这世道不可善心泛滥, 即便茫茫人海有缘相遇, 她并不出口安慰jì女什么。只是给她们画完像后, 一定会按照约定付钱。付钱也是她的保镖负责。

一开始三哥还陪珍卿作画, 但有些jì女恶习已成, 也说不上什么羞耻心, 见到男人就想逗弄勾引,有女人还会故意解开衣裳,冲着三哥搔首弄姿的。为此,三哥之后就不再陪同。虽然有保镖跟着珍卿,胖妈倒主动跟着来。

有个不老不少叫兰枝的jì女,发现竟然有珍卿这号财主,有天跑到珍卿面前毛遂自荐。原来这兰枝还有个女儿,她说不清是哪个恩客的种。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兰枝什么样的客人都接,身子是在一天天烂着。

保镖和胖妈如临大敌,把这兰枝跟珍卿隔得远远的。珍卿看她气质复杂而特别,决定保持距离给她画一幅。

这兰枝嗓门比较粗嘎高大,珍卿乍她像市井妇女,再看她大天白日地,笑嘻嘻地在室外就开始脱衣服——看样子也没有穿内衣,晓得像她这种底层jì女,早被生活磨得没有羞耻心了。不过没有遮蔽视线的房间,珍卿本不打算画人体,叫兰枝穿着衣服画就好。

珍卿叫兰枝不必脱衣裳,等她找定一个好位置,到时候随便摆一个自在姿势就行。兰枝却堆起虚假的热笑:“小姐,兰枝日夜都有功夫,你要画人尽管找我,就算光着身子画我也行,就是钞票——”

胖妈哧溜一下蹿出去,扯着嗓门叫兰枝少喷粪汤子,她嘴里糟蹋人的浑话也很多,珍卿赶忙叫她消停些。兰枝撇撇嘴不说话了。哼,胖妈就是花山的石敢当,专镇一切妖魔邪祟。

珍卿四下里瞅一瞅,找了个更僻静的地方。只见这里有一方天然水塘,那水边杨柳依依,树下花香馥馥,野树参天远人家,鸟雀喧鸣少行客。

珍卿在左近观察一会光线,在柳树底下找定位置,叫兰枝摆出她最自在的姿势就好。

这兰枝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就见她斜斜卧在柳树下草地上,还把摘的野花放在微露的胸口,自然而然地流露一种轻佻。珍卿一边架起画架准备画笔,一边好笑地猜测着,想来这兰枝从前被人画过。她这一套动作显然是男画家的趣味。

珍卿自从师从慕先生,她很多习惯也越发像他,她画前观察得格外细致,时间也很长。从不同角度看了半钟头,她才开始慢悠悠地动起笔。

慕先生检查学生的构图作业,有个硬标准叫“造型严整,刻画细致”。珍卿设计这幅画的造型,就用了格外长的时间,而兰枝身上要把握的细节也多。

这兰枝年岁约在三十出头,脸上总浮着模式化的热情腻笑,至少珍卿觉得这笑并不真诚,但不可能要求不幸者还真诚。当然,珍卿对这一点也无所谓。

穿透兰芝常挂脸上的假笑,珍卿看到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她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细看她那颧骨高得叫人心惊,撇开眼中闪烁的轻佻光芒,她的眼像深邃黑暗的深井,井中偶尔透露出的微光,让人心里有点刺痛。这一切,都与她那浮荡的假笑形成对比。这也许会让观画的人,愿意探究画中人背后的故事。

兰枝算是另类的缪斯女神吧,珍卿觉得今天灵思泉涌,画得比往日更流畅自如。等画完一幅人物素描,珍卿已经饥肠辘辘。

这兰枝也是颇有忍耐性,全程不但身体蚊丝不动,连浮在脸上的假笑也一直浮着。直到珍卿说声“可以了”,她才坐起来喘口气,坐着揉腰捶肩膀,过一会才站起来活动。

按照珍卿的老惯例,唐小娥付给兰枝三毛钱。兰枝喜滋滋地看了又看,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

其实,珍卿未尝不能给更多钱,但在花山写生的还有他人,很多人不像她这么阔绰,做事情还得讲点规矩。

胖妈和唐小娥都催珍卿走,别墅里午饭一定早好了。兰枝却看着珍卿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胖妈嫌恶地瞪着她。唐小娥他们不叫她近前,兰枝还是鼓起勇气喊:“小姐,小姐……我女儿生得好俊,她也给你做模特儿,行不行?”

兰枝早被生活磨去棱角,她真实的性情,不像面上那么大大咧咧。珍卿回头看这个女人,她站在浓密树荫的阴影下,面庞异常得暗淡苍老——珍卿忽然感觉,她几乎像个老妇人了。

想到这兰枝两小时一动不动,她不像珍卿画的其他jì女,因为受够了生活的苦难,对着珍卿也有许多牢骚不愤。珍卿想到她还是一位母亲,不由心里软了一瞬,风轻云淡地对她说一句:“明天带她给我看看。”

这兰枝按捺心里的狂喜,屏气凝神地看着珍卿离开。

兰枝回到落脚的草棚子,女儿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兰枝忧心地打量女儿——这孩子衣裳太破了,脸和头发也脏兮兮,心不在焉地跟女儿:“囡囡,你不是一直想要张照相,照相是没法照相,今天有个小姐找模特儿画画,你去给那小姐当模特儿。我请那小姐给你画个相,就你是你的照相了。那小姐看着不难讲话,就是她那听差、女佣的可凶。囡囡,姆妈给你洗洗干净,你体体面面地出去见人。”

这兰枝的女儿半大年纪,跟着母亲一块饱经风霜,小小年纪就恹恹无意趣。可毕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听说有机会画一幅像,她心里升起忐忑的憧憬。她往日不太理会她姆妈,今日她姆妈说什么她都照办。

第二天又来到那水塘边上,兰枝试探着向珍卿提出要求,说拿她们母女一块当模特儿,只出一份模特钱就好,但得给她女儿留一张照相画。

珍卿看兰枝背后的小姑娘,她露出两只眼睛睇珍卿,眼睛里有对这个世界的警惕。不被善待的孩子,就是这样眼神躲闪,从来不敢正眼瞧人的。兰枝说她女儿叫“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