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陆家各人的面目

到珍卿他们吃晚饭的时候, 三哥江平的朋友回复电报,说陆阿婆确实病了,好一阵子卧床不起了。三哥再次问珍卿愿不愿意同他去一趟。

珍卿当然没什么不愿意。自从确认陆阿婆的消息, 三哥的神情恍惚落寞,她心里也揪起来。想来三哥再伶俐世故, 心里也有柔软的地方。她把三哥抱在怀里安慰, 三哥像个伤感的小男孩, 珍卿顿时心生怜爱。也许喜欢一个男孩子, 既要从女儿的角度崇拜他, 也要从母亲的角度怜爱他吧。

去江平胖妈挺想跟着一块,但珍卿觉得她事儿多,本来想带省事的秦姨去, 但陆三哥强烈建议她带胖妈去。

珍卿在火车上也没什么事,就开始写新小说《欲界俗人广记》。三哥要办起一个教育基金会,他也有好多资料要看。两人就坐在一块忙活。

珍卿做文章没有特费劲的时候, 两辈子的人生让她思想超前, 而她在乡下扎扎实实读了不少书, 短短十几年经历也算丰富。所以她做好了小说大纲,一写起来就是下笔如有神。

陆浩云没事干的时候, 就爱盯着她工作的样子看, 他有一个哭笑不得的发现:他发现小妹有时候,比他对工作还狂热, 总要见缝插针地利用时间。待到珍卿终于想到歇一歇, 他就招呼她喝水吃东西。

中午他们一起去餐车吃饭, 三哥帮珍卿点的三文鱼, 一边问她写半天字手疼不疼。

火车往江平是朝东南方向走。越深入水泽丰沛的南国, 田野里的景象就越发鲜活, 那像是通往无尽终端的稻浪,被八月的风吹得起伏不定,颜色和形状的变换很奇妙。车窗飘进溽热的稻菽风气,热风吹干人们面上的薄汗。

珍卿拉着三哥的手说:“出来玩玩真好,心里好宁静,几难得有这种宁静。”三哥也笑着说:“看过阿婆之后,我带你在左近玩一玩。——小妹,你是九月哪一天开学?”珍卿说是九月十日,时间还早着呢。

他们下了火车又转轮渡,傍晚时分到达江平,从码头向陆家老宅出发时,三哥握住珍卿的手,有点矛盾地说:“陆家是式微的家族,有的人没法跟他讲道理——小妹,我现在又想,带你一起去对不对。你记住,任何‘长辈’给你提要求,你都可回绝。”

珍卿耸耸肩膀,挽着三哥的胳膊朝前走:“难道还有危险?我们带这么多人还怕他们?”珍卿瞅瞅他们一伙人,除了阿成和胖妈跟着服侍,唐小娥他们四个保镖也随行保护。

陆三哥好笑地摇头:“陆家的遗老遗少,总爱耍小聪明。未必会打起来,可小伎俩层出不穷的。”

珍卿完全不以为意:“小聪明哪比得过大聪明?牛鬼蛇神我见过不少,遗老遗少我是从小看到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哥别担心啦。”

陆浩云自然知道她的本事,论古灵精怪谁能比得过她?神通广大的鬼手青都栽在她手里。这也是他敢带她来的原因。他心头刚刚浮起的阴霾消释,又愀复从容自若的样子。

赶到陆家老宅的时候,顾不得给珍卿一一介绍亲戚,三哥火急火燎带珍卿先去看阿婆。

看到传说中生命垂危的阿婆,珍卿和三哥都松一口气,松口气免不得气得要发笑。陆阿婆不是什么凶症、绝症,老人家只是吃东西积食,因年纪大才显得很凶险,看她吃喝说话的样子,也不像要下世的光景。不过也不能以此责备陆家人,毕竟老人家岁数大了,生死是说不准的事。

陆阿婆病体还有点虚弱,说一会话就撑不住。三哥和珍卿就到外厅里,不少陆家的妇孺都在外面,他们家的男性倒都不见了。有三个家主婆模样的中年女眷,陆三哥介绍说是大太太、二太太、二姑太太——这样称呼显得异常疏离。

珍卿也顺着叫大太太、二太太、二姑太太,她们连忙说叫得太见外,就叫大伯母、二伯母、二姑母,这样才显着是一家亲生骨肉。陆三哥不理会这种说辞,珍卿也是微笑着不接茬。

这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意思叫珍卿先去梳洗歇息,叫三哥跟长辈同辈们好好说会话。不知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反正珍卿和三哥早默契,既然不在意得罪他们,就不必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三哥由她们自说自话一会,再次问给他们安排的下处在哪里。

那陆大太太眼睛闪闪,跟周围人笑着说:“你们坐车坐船也累了,早点休息是正理。”然后就招呼管家过来,说马上带九少爷去休息;又叫个女执事带珍卿去安置。陆三哥很无聊地一笑,告诉她们要和珍卿住一处。

那二姑太太咯咯地拉着三哥笑:“这浩云真是猴急,未婚夫妻不能一摞住,你们房间也没安置在一起。小九你省省事,免得传出去叫人笑话。”

珍卿拉着三哥不撒手,害怕的声音都发抖:“三哥,我不想自己一人住,听说老宅里黄大仙多,我一个人害怕嘛。”三哥被她嗲嗲的声音逗笑,温柔地摸摸她脑袋:“没事,这里住不得,我们就住旅馆去。”

三位太太看珍卿发嗲,暗觉这女伢真不害臊,又看浩云也配合她起腻,都觉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二太太不大顺气地说:“小九,你不要太不省事哦,孙子孙媳回来省亲,好端端跑去住旅馆,外头人晓得要笑的啊!”

陆三哥笑得漫不经心:“不妨事,常有人议论陆家是非,想必长辈们都习惯了,不会计较外人的口舌。若确实不能叫我们同住也不打紧,我看这条街上就有旅馆,到旅馆住住也行。”

三位太太脸上都挂不住,那二太太虎着脸拉珍卿,一副长辈管教晚辈的口吻:“不像话,你们小人家由性子乱来,做长辈的不能不看着。”

不等珍卿和三哥反应,那大太太却连忙妥协:“那可不能叫你们住外面。……能住两个人的院子,让我想想,对喽,惜音从前的院子没人住,她不在家你大伯当书斋用,取了文绉绉的名字——叫静虚斋,倒是干净清雅得很。小九别争了,我马上叫人给你们收拾。”

三哥和珍卿也没想大闹天宫,目的已经达到,其他稀里马哈过得去就行了。

到静虚斋请无关人士离开,胖妈忙着收拾东西,三哥跟阿成在厅里说话,唐小娥他们四下走走看看。

珍卿打量这静虚斋内室的陈设。刚才过来时已经天黑了,外面厅堂、楼房没能看仔细,房内的布置倒还算清雅。房中家具多见黄木红木,红木坐榻还嵌着大理石,往里头书房瞧一瞧,看见满架的玩物书籍,粉白的墙壁上挂着字画和古琴。——从这些内室的陈设布置,能够看出陆家确有底蕴,不是暴富的土豪。

珍卿细看墙上挂的四幅屏画,是清初馆阁体画家“四王”的作品。她撇撇嘴,不以为然地收回视线,三哥跟阿成交代完事,见状走上来笑问珍卿:“怎么,这画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