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隐逸小镇的大家

三哥的忘年交孟震远先生, 住在一个宏敞阔大的宅院里,珍卿看孟家门楼也造得精致考究,猜想孟先生从祖上也许就显赫。可很奇怪的是, 阿成拍了许久的门,开门人才姗姗来迟。他们家似乎没有门房。

三哥明明给孟先生提前拍电报, 没想到他们人都已经到了, 电报局的电报还没有送过来。如此, 珍卿他们一行对孟家人来说, 竟是不期而至的远客。孟家的听差提着走马灯过来, 打开门房把里头电灯摁开。三哥讲清我方的身份来意,那男听差提着灯去通知主家。

没一会儿,一阵错杂纷乱的脚步声临近, 珍卿还没弄清楚来了几人,来人分别都是什么身份,三哥就与一位中年人拥抱在一起, 相互拍拍打打半天才松开, 虽然门楼里灯火很朦胧, 但珍卿感觉那位疑似孟先生的人眼圈红了。

这一对忘年交拥抱结束后,才给两下的人互相介绍。原来孟家这么大的宅院里, 通共只住了七口人:孟先生和孟太太, 孟家的三个儿女,一男一女两个佣人。珍卿不由心里咋舌, 这么大的宅院只雇两个佣人, 又侍候人又侍候院子, 能忙得过来吗?

主人们把客人引进宽敞明亮的客厅, 珍卿才晓得他们家各处通着电, 大约人不多又想节省用电, 才把偌大的宅院弄得黑漆漆。

孟太太说要给远方贵客准备晚饭,三哥忙叫人把礼物奉上来。礼物除了从海宁带的砚台和仿澄心堂纸,其余主要是从江平采买的,包括丝绸、绣品、茶叶,酒食少量地带了一些。

那位孟太太看来很喜欢茶叶。孟震远先生笑着告诉客人,她老婆最喜欢锡制的茶壶,里面茶叶喝完了以后,她总会把锡壶留下来装酒,甚至单纯当做艺术品来欣赏,可谓是着迷之极。他老婆被说得不好意思,连忙说她要去准备茶点,还吩咐儿女们帮着整治晚宴。

珍卿和三哥相视一眼,只能说他们来的不是时候,主人家应该已经晚饭吃过了。有一点珍卿不大方便说,孟太太虽然穿着中式的旗袍,但感觉上她应该是个东洋人,她有东洋女人的客气热情,还有东洋女人的恭谨谦卑。

三哥这位忘年交孟震远先生,从他的面庞看,年龄大约在五十出头,但他花白的两鬓让他显得更老一些。他虽然娶了一位东洋老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言谈举动更多像中国人,当然,偶尔也能瞧出东洋人的动静。珍卿在海宁也见过跨国婚姻的家庭,孟家夫妻的相处模式倒没太特别,但珍卿觉得孟家的三个孩子,精神面貌很是与众不同。

听三哥跟孟先生叙旧,珍卿才晓得,原来江平陆家人想从三哥那抠走的地皮,就是这位孟先生六年前转卖给三哥的。渊源既然如此之深,成为忘却年龄的知交也属正常。

说起孟震远此人的传奇经历,也着实非常传奇了。

孟先生少时师从“太古学派”,以“养民教民”为学术大纲,青年学成后游历天下,致力于践行太古学派主张——大力发展经济生产,先富民而后教民。所以,他给前清大官做过幕僚,还办过铁路、开过煤矿,后因在荒年私放粮仓救济灾民,将被清廷治罪流放之时,在朋友的帮助下仓皇逃到东洋。

孟先生去到东洋以后,发现太古学派的主张与旧派改良主义者类似,他又一度成为一个旧派改良主义者,觉得中国所以为列强欺凌,便是因为缺少先进的科学技术技,因此欲要富民强国,当先使中国有铁路、工厂、电报、电话、邮局等。

孟先生在东洋华人圈活跃的时节,恰逢三哥跟着母姐到东洋留学。三哥有时候去华人爱国会听演讲,很喜欢孟先生关于救国之道的演讲,孟先生也关注少年人的思想动向,他们就渐渐交往深了。后来,孟先生观国民革命总难卒成,又渐渐回到“养民教民”的道路。

后来,孟先生从东洋回到老家江平,耕尽积蓄在城外买了两顷荒滩,他本想在荒滩上种些林木用以养家济民,没想到为贪官恶吏所欺侮,差一点保不住这两顷荒滩。后来,在股市赚了不少的三哥,出手接下孟先生的两顷荒滩。孟先生怕了大城市的贪官污吏,拿陆三哥给的买地钱,跑到古水镇置了房屋、竹林、水塘、船只,在家就以田林山泉、读书治学为乐,出门便以研究时局、体察民生为责。

在晚饭的餐桌上,三哥跟孟先生谈论过往与如今之事,珍卿虽然一直无处插言,其实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但孟先生生恐冷落了她,特别跟她寒暄致意,打听她是否还在上学,问她对什么学科感兴趣,得知她对文学、翻译、绘画感兴趣,专意跟她聊起有关的话题。

孟先生说他对具体的艺术门类,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研究,不过他读过S国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自有一套观察和分析艺术现象的方法。特意跟珍卿聊了一会艺术理论,讨论艺术起源是源于劳动还是本能,讨论艺术特征是功利还是非功利……

孟先生本身做过教书先生,又擅长面对公众演讲,珍卿也有基本的艺术理论修养,言来语去之间,孟先生竟是谈兴越来越高,最后又顺着珍卿的爱好,讲到当下的文学翻译上来。

孟先生认为,文学翻译不应该故作高深,但是既然作为文学译制品,也应该给读者提供基本的美感。他特意引述吴寿鹃先生的话,说中国士人在文学上的审美诉求,“第一以意美化心,第二音美化耳,第三以形美化目”。

别的民族文化是什么标准不说,但在中国流传不息的古典作品,大概要符合这三个基本审美标准。时下却有不少学者大发论调,说在文化上该师法欧美发达国家,摒弃早已过时的苛刻规则,给文学创作更多的自由空间……

珍卿表现出的艺术理论素养,一直带动着孟先生的讲述欲。虽然才是头一次见面,孟先生却对珍卿讲了很多。珍卿一点没觉得他罗唣,反而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关于文学作品的翻译方法,珍卿听杜教授学术圈子的人,讨论争辩过各种各样的理论倾向。比如孙离叔叔推崇易学易用的白话,他就倾向于批判中国的古文古诗。孙叔叔批判中国的律诗陈腐,说它重视韵脚典故甚于内容,过分苛求于音美和形美,反而危害了最重要的意美,它作为文学形式早该进行革命。吴寿鹃在海宁时常与他争论,两人经常会争得面红耳赤的。

是的,刚才孟震远先生提到的吴寿鹃,也是往日常在谢公馆谈话的一员,后来因为他写很多文章菲薄时政,被当局发令通缉。听闻吴先生逃到南方在教书,珍卿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教诲。

正因为这些学界的大人物大学者,对文学和翻译都秉持尖锐对立的观点,珍卿觉得自己作为小虾米,难以断言自己倾向于哪个阵营。但今天通过与孟先生的谈话,珍卿跟他产生不少共鸣,她恍悟自己是有倾向性的。毕竟,她在家乡受了系统的古典文化教育,她倾向于达到意美、音美、形美的统一。孙离叔叔在他的“诗界革命”中做的那些白话诗,珍卿暗觉就是街边打油诗的水准,不但谈不上有多少音美、形美,连他自己强调的意美也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