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新学期的新故事

之前轰轰烈烈的通匪案, 在谢公馆这里已经化难成祥,将将地要翻篇了,可这事在海宁城还是能搅起满城风雨的话题。珍卿他们回海宁那天凌晨, 大家在火车站相互拥抱的情形,被人偷拍下来登诸报端了。珍卿比较庆幸的是, 偷拍他们的人大约站的位置比较远, 所以照片中人物的脸容比较模糊。

珍卿也略略关注舆论的风向。

在官方力量的干扰操控下, 这桩惊天“构陷案”的结论, 模糊了公职人员的滥用职权和失职, 并把死得窝囊的闫崇礼鼓吹成殉职的英雄。其实想一想也能理解:闫崇礼上年还是惩贪除奸特派员,他在海宁雷厉风行的辣手作派,还有令人瞠目的贪腐恶行, 让他在国际上先后出了两阵风头。他若死得猥琐、窝囊、罪恶,应天政府和韩领袖脸上能光彩吗?

时论中也有人批评三哥恃财傲物,为人处事不知低调藏着, 这才招来仇人设下这等绝户罗网, 有不少报刊附和这种议论。这当然不算是友好的议论, 但不管如何,三哥此番的生死劫算是告一段落。

高三学年的到来, 意味着珍卿不久就要远赴重洋求学。这半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珍卿比从前更加沉心静气。好些家庭主妇要掌握的课程,她学起来比从前用心得多了。

这一日上手工编织课的时候, 肖先生难得夸奖珍卿一回, 说她今年的手工进益很大, 主要是学习态度大有改善。高冷的肖先生给她露笑脸, 珍卿颇感受宠若惊啊。

手工课下一节是生物课, 先生讲了一节课的细胞, 布置作业叫学生们带洋葱和豆子来,她们明天会上生物实验课。

再下一节课就是国文课了。自从施先生四月从培英女中离职,珍卿他们的年级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国文□□。国文先生换来换去的,弄得大家都有点厌学了。谁曾想这一学期学校竟然找了个老学究。这老学究有时上着课,冷不丁就想给学生灌输点封建纲常。班上学生没一个喜欢这老头。

老先生这节课继续讲《孔雀东南飞》,讲到刘兰芝无人接就自归娘家,未几便有几拨人来向她求亲。那老先生讲到这里顿住,忸怩地把嘴撇了几撇,说起“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类话。他说刘兰芝是才归家的媳妇,一呼啦就有许多人前来求亲,那求亲者从哪儿晓得她“有才”,还不是她往日故意卖弄传扬的?!

大家听得不约而同地皱眉生嗔。

这老先生继续大言不惭地说,女人家若一味抛头露面太张扬,真正是蒙羞取死之道。又在黑板上书下诗一首:

好花零落损芬芳,只为当春漏隙光。

良言一句须听取,妇人不可出闺房。

好嘛,培英女中可全都是女学生,她们到这念书一定是反传统的,这老先生专门当着矮子说短话儿,像彭娟这种脾气急躁的,当场跳起来指着老头儿骂:“好一个食古不化的腐朽遗老,满口的封建糟粕、伦理纲常,谁要听你讲这些流毒!我们都不要你这样的先生,你趁早自己收拾铺盖走人吧!”

裴俊瞩也跳起来指斥:“国父和领袖都讲过,要从政治、经济、教育多面解放妇女,你敢在培英女中大放厥词,重温封建王朝的旧梦。老先生,你是不是想推翻现行政府,复辟起禁锢妇女的封建王朝?”一个又一个学生跳起来骂先生。

珍卿也不甘人后地大嚷一句:“近闻有人欲行刺领袖,据说是有遗老遗少意图复辟,还有同伙在民间鼓动舆论以造势,此事可与老先生可有关联?”珍卿这个“扣帽子”小能手嚷嚷完,熊楚行也赶紧补刀,问老头儿是哪个组织,如此行径有何企图。

刚才还矫首昂视、得意洋洋的老头儿,没想到这帮娘子军口条这么泼辣,胆气这么充足,竟敢如此玷污他的师道尊严,高高扬起戒尺还想恫吓女学生们。

裴俊瞩和彭娟干脆带着头,从那耀武扬威的老头儿手中,蛮力把他那戒尺抢下来。头脑发热的大家都不觉得异样,但“学生夺戒尺”在培英女中,大约是从未有过的现象。熊楚行高声对老头儿喊:“封建卫道士,出去,培英女中容不下你!”

好嘛,大家国文课干脆不上了,气势汹汹地把老头儿向外轰,老头儿退到公事房还不罢体,裴俊瞩和彭娟带头向教务长陈情,叙述这老头令人发指的言行。非常提气的是,高教务长出乎意料地给力,听闻了那老头令人发指的言论,当场叫秘书给老头儿办退聘书。兴奋的学生们干脆就不上课,一直把那老头儿訇出学校。

聘任□□本是教务长的职责,但洋人校长和理事想加强对学校的掌控,给高教务长弄了一个外行的副手,教珍卿班上国文的糟老头子就是副手聘来的,就是想争夺教务工作的控制权,但他却不把学生意愿放眼里,引致今天这一场小风波。这是学校的人事斗争,珍卿这里不必细说。

珍卿在这个老先生身上获得的感悟是:支持封建伦理纲常的遗老遗少,充塞在这个社会的角角落落,他们真正是无处不在。新与旧的斗争,既不是简单的热血浪漫,也不可能一步到位。除非脑子里装着毒液的人全部死去,不然新与旧的斗争总是长期存在的。

自从经历了三哥的大案子,事后又留下许多难收尾的线索,珍卿间或为此萦虑于心,开学后多多少少会恍神,在同学朋友那里难免显得沉默寡言。不过大家也默然地体谅着她,以为她还为三哥的案子后怕。今天随大家訇走一个糟老头儿,无意间帮到学校的高教务长,心里是难得的轻松和快慰。

而她暑假里写的《欲界俗人广记》,自从在《新女性报》和《十字街心》连载,也因一个个平凡人不平凡的故事,引起越来越多读者的惊诧侧目,许多相识不相识的评论家都围绕这个小说写评论。

珍卿不时阅读报刊上的评论,发现读者和评论家最惊异的是,作者怎么能把一个个伧俗的凡人故事,营造得别开生面又惊心动魄?因为作者模仿了《儒林外史》的行文方式,还是用了侵浸眼耳鼻舌身意的白描式写法?业余供职《宁报》的孙离叔叔,拂开表象看到真正的缘故——他说是因为作者跳出了窠臼,描绘文学家们日日看见的蝼蚁式的凡人时,脱离了居高临下的“批判、否定、怜悯”的圈套,把他们当成有血有肉的主人翁在描绘。所以读者看到这样的人物和故事,感觉好像就是身边存在的人与事。然而作者又以高明的写作手段,给读者提供了新异的角度,让读者看到一个个似乎熟悉又仿佛很新鲜的人……

孙离叔叔还把故事寓意广而大之,说作者一定有着深厚的人本思想,才能“看得见”一个个血肉鲜明的人。是啊,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人翁,只有从他们每人自己的角度,才能够了解或好或坏或雅或俗的真正众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