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疾病和忙碌之功

圣约翰医院的某病房

那洋人护士好奇地打量三哥, 一边给珍卿按摩小腿一边说:

“听弗里曼医生说,病人至少运动三个小时,才导致这种程度的肌肉疲劳。先她现在是睡着, 若醒着肯定浑身发疼,一时半会都走不得路。先生, 你跟你妹妹去远足了吗?她为什么哭这么厉害?”

陆浩云没有理会她, 他几乎听不见她在说话。他在独自咽着自己的悲悔无奈。若小妹最终难以接受身世, 就是拼着得罪滕将军, 直情带小妹避走国外, 将滕将军撇在一边又何妨!

可他过一会又冷静了。即便对小妹的感情再雄厚,他也晓得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把滕将军得罪死了。这个军汉从硝烟血火中上位, 他惦记小妹母女十几年,满腔对小妹母女的亏欠,一直迫不及待地想弥补。他当日对他这个外人诉说, 也焦急伤心以至于落泪。若是他贸然带小妹避开是非, 叫姓滕的以为他从中作梗隔绝他们父女, 说不好他会怎么对付谢公馆。

即使暂时不出国去,也可设法打消滕将军即刻相认的念头。可是看到小妹如此痛苦, 他真痛恨自己顾虑如此多。

正是因为不能不管不顾, 陆浩云又太心疼小妹,心里一重重矛盾纠葛失措, 让他难过得不能忍受。

听到消息的谢董事长来了, 挺着肚子的吴二姐也来了, 二姐夫主动请膺去安抚杜太爷——珍卿每回晚归杜太爷都会动气。

看着珍卿泪痕未干的脸颊, 谢董事长痛心疾首地说:“不是讲好由我们告诉小妹, 聂梅先为什么越俎代庖?”吴二姐坐在床边看珍卿, 恼怒又无奈地说:“从头一回见面,我就知道他不是善类,天晓得他心里想什么!”

陆浩云到走廊跟母亲说话:“小妹很伤心,他不想跟滕将军相认。”谢董事长眼神幽幽:“你了解她的性格,她生母跟生父里头,总有一个更坏,她更愿意认为谁更坏呢?”

陆浩云深深地吮着烟,吐出一个寂然的烟圈。——当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滕将军更坏。谢董事长告诉小儿子:“既然小妹接受不了,就暂时不要叫滕将军相认。我亲自跟滕将军谈。不过未免刺激他,小妹现时还是留在国内。”

陆浩云和吴二姐都是此意。

珍卿输完液已深更半夜,陆浩云把她带到晋州路。

珍卿到后半夜开始发烧,勉强吃的东西全吐出来。这一夜闹得人仰马翻,谁也没得好睡。第二天中医西医都来看,西医说是突发性肠胃炎,中医的大夫讲是急火攻心。

珍卿疾走痛哭了半日,是夜陡然病来如山倒,几乎是不省人事了。此情此境下,她生病倒未见全是坏事,生着病难免体虚多眠,现实中难以接受的事实,在昏梦和病痛里会变得无足轻重。

这一场急病落到身上,珍卿食难下咽、寝不安枕,翌日进食一顿比一顿艰难,晚上勉为其难地吃些下去,平躺不到半个钟头,陡然在睡梦中脸涨得通红,而后搜肠刮肝地吐了半天。吴二姐从众仁医院派的医生,马上给珍卿上输液瓶,输完液血压数值才好些。

滕将军接到谢董事长长途电话,连夜驱车从应天赶到海宁。他听谢公馆的人说明因尾,一开始觉得他们固甚其辞,夸大闺女对此事的抵牾程度。直至近身看到他的亲骨肉,一日之间病得面如金纸、气弱游丝,一代铁血悍将竟至潸然泪下。

这个军旅莽汉这时才后知后觉,一个满腹经纶、文人风气的小姑娘,心思比他一个军汉细腻得多。照滕将军原来设想的,只要揭破身份父女相认,至大的变化,不外是多一个人疼爱她,他又没打算把她生拉硬拽过来,相认本该是你情我愿大家好的事情嘛。

事情却远比他设想得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糟糕,想到这里,他暗骂起败事有余的聂梅先,这个混账王八羔子,谁叫他多嘴多舌了!

谢董事长见滕将军又惊又悔,觉他并不是一味霸道自私,伸手引起着他向楼下步去。他们信步走到庭院外面,谢董事长鼻翼间蕴动着浓腻的桂花香,想到喜欢吃桂花糯米糕的小妹,她在心里叹着气。

滕将军背着手踱来踱去,唉声叹气地,忧情十分外显。谢董事长由他矛盾一阵,便顺势劝说起他:”将军,我听过您的光辉履历,您十八岁就军校毕业,战场上冲锋陷阵,一展雄志,当真是盖世的英雄。珍卿自幼是乡绅人家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遍阅中西典籍,学的积善人家礼数,她除过家世人情有缺憾,小人家未经历多少人间丑恶。十八岁的姑娘,还是心智不全的孩子。

“您骤然把她身世揭破,您知道,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她敬爱怀念的生母,成了背夫通奸的坏女人;她生父霸占良家妇女,生下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私孩子。

“一直隐瞒她身世的养父,把她交给祖父抚养。祖父是个思想古板的乡下老汉,一个老光棍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抚养长大,叫她出落得鲜花一样娇美,冷不丁地,却跟他说孙女不是他的血脉。将军试想一番,老人家承受得住吗?老人家若有三长两短,您在亲生女儿面前,不是想弥补过失的热诚父亲,是扰得她家宅不宁的仇人。

“滕将军,珍卿这孩子心思敏感,个性又倔强。您若强行与她相认,造成无可挽回的因果,父女两个恐怕亲不起来反要成仇的。”

身形魁梧的滕将军,被使了定身咒似的好一阵木然,忽然仰天浩叹一声,猛然揪着自己脑袋蹲到地上,好一阵一点动静都没有。谢董事长细细聆听着,这人竟呜呜咽咽地嚎哭起来,哭着哭着更是放浪形骸,捶胸顿足而后以头抢地,嘴里嘟嘟囔囔说的话,谢董事长也听不大清。倒把老妈子、听差吓够呛……

谢董事长没法形容此刻心情,再想不到驰骋疆场的威武将军是这个路子。她连忙冲滕将军的副官招手,示意他先把将军带到下榻宾馆,事情等他明天冷静下来再谈。

谢董事长目送车子走远,哭笑不得地往洋楼里走。见小儿子扶着二楼的栏杆,神情十足微妙,显然他也耳闻目睹刚才的一幕。谢董事长到二楼问小儿子:“小妹怎么样?”

陆浩云睇向身后关闭的房门,亦喜亦忧地讲:“睡着了,我觉得小妹是情志不快,才引起肠胃急性反应,只要没人刺激她就很好。不过,滕将军这一番声泪俱下,倒让我想起杜叔叔。真没想到,小妹的养父、生父都是哭包。”

说着陆浩云忍俊不禁,小妹曾经百无聊赖地发叹,说她妈妈怎么会看上一个哭包,她自己生平是最怕应付哭包的。

谢董事长也是解愁发笑:“不是有人说,爱流泪的男人有爱心。既然滕将军有爱心,咱们就容易对付她。小妹也许是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