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大办婚礼的麻烦

我年青时以为金钱至上, 而今年事已迈,发现果真如此。——英国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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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跟姑奶奶、若衡表姐同乘一车,祖孙三人一时都沉默无言, 心里都有好多话,却怕冒冒失失说出来, 就像吃隔了几夜的饭, 怎么一遍遍炒热, 咀嚼起来都有怪味儿;不说出来, 大家也早已彼此谅解, 而今后还会继续关照下去。

珍卿抚着姑奶奶满头银丝,看着她鸡皮鹤发的模样,不由地又哽咽起来, 喃喃说一句:“姑奶奶老了……”姑奶奶人老泪少,其实心情也激动,只是七十多年的风云变幻, 她看惯了生老病死, 只对珍卿说出一句:“人都要老。——妮儿啊, 谁也不能跳出生死,摆脱轮回, 姑奶奶也脱不开。”

姑奶奶晚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物质上没有缺憾,但心境上却有一份惨然, 所以她难免心灰意冷。珍卿跟杜太爷几番请姑奶奶来海宁, 她无论如何不愿来, 未尝没有自暴自弃的意思。珍卿看姑奶奶衣饰一丝不苟, 神情像是火焰熄灭后的灰寂平静。

上一年, 三哥再三交代杨家二表伯, 不要将明衡表哥活着的消息,告诉杨家的任何一个人,不然所有人都有危险。二表伯也许连姑奶奶也没告诉。珍卿忽然有一阵冲动,想私底下给她说点什么,但终究决定守口如瓶,因为这是很现实的生死存亡大事,大家都不是天选之子,行事不慎真的会死的。

珍卿还是问起了昱衡表哥。

若衡表姐去年生了一对龙凤双棒,俩孩子是今年九月满一周,昱衡表哥过继了她的小妮儿。说是过继,因为若衡表姐两口子住在杨家,俩孩子还是吃着亲娘的奶。若衡表姐说,小妮儿再孝顺大了也要嫁,以后再生男孩儿还要给二哥过继。那个给二哥读书听的丫头,也被打发出去嫁人了,现在给二哥买了戏匣子,他天天听着戏匣子也不坏。

珍卿也是唏嘘无言。人人活在世上都要受苦,只是大小早晚的问题,昱衡表哥至少还活着。若衡看了一眼祖母,那件事她不敢告诉珍卿:她过继给二哥的小妮儿,二哥刻意取了个名字叫“若珍”,这是二哥心底一点念想,除了他们娘听见这名字,当日哭得不行,大家都是由着二哥的。

到明华酒店把大家安顿下来,珍卿临要离开时,姑奶奶又攥着珍卿唏嘘惘叹,说杜家四十多年没办婚礼,珍卿她爹她姑都没得出息,带累得杜太爷抬不起头。珍卿这桩光明正大的好亲事,总算叫杜太爷扬眉吐气。姑奶奶一面怨骂杜太爷,指望他以后给小辈省省心;一面也殷殷叮嘱珍卿,叫她往后好生看待祖父,他不着调了一辈子,该原谅他还要原谅他……

珍卿一一答应下来。

把亲戚们安顿在明华酒店,珍卿脸也僵腿也僵,身也累心也累,回到家一点也不想动弹。也不再想知道杜太爷、杜教授在哪嘎达。

袁妈却火烧屁股似的迎上来,她说杜太爷说不好要出事。原来,杜太爷晓得好多鞭炮哑火,气得眼发黑身子哆嗦,带着一群人直奔香烛街找人算账,留在家的袁妈拦劝不住杜太爷,又生怕杜太爷气出个好歹,赶紧叫老铜钮和家里听差全跟着太爷去。杜太爷那汹汹的出街气势,简直像混街少年要跟人火并。

袁妈他们已通知陆三哥和杜教授,珍卿别的事先不管,马不停蹄地往香烛街赶过去。谁知她坐车才走到半道上,就瞅见黄大光拉着杜太爷疯狂往回跑,车上的杜太爷一边惊恐地回头,一边支离破碎地狂喊:“快些快些。”

珍卿赶紧叫司机停下车,就听见狗吠声跟轰雷似的,铺天盖地把人耳朵吵得嗡嗡的,她定睛看另一边路上情形,就见狂奔的黄包车后面,谢公馆调来的仨听差奔命似的跑,他们身后是一群奔狂吠的狗子。

狗子前面拔腿狂奔的听差们,奔得脸孔通红青筋直迸,还吓得张牙舞爪哇哇叫,开车在后面追的不明人士,扯着嗓子大声支招:“你们停下来,快停下来,停下来狗就不追啦!”竟然还有一辆警车也在跟着,看来这情形已扰乱公安秩序了。

因恐惧而狂奔的一群人,压根听不见他们的话。还有热心路人支招叫他们分开跑,跑的人照样听不见。还有人笑嘻嘻抱着手臂看,给他们加油鼓劲叫他们快跑。

老铜钮岁数大了跑不动,竟然落在那群狗子的后面,反倒摆脱被狗狂追的厄运。老铜钮歪在路边上捯气,珍卿叫司机把他带过来,看见三哥的车也在后面追,她也赶紧叫司机掉头往回走。

杜太爷他们最终避进一个浴池,才算摆脱群狗的狂追,又由陆三哥从后门接回楚州路。珍卿后脚回到家,问究竟怎么招惹的一群狗子,杜太爷又害怕又委屈,到家了还心有余悸,说压根不晓得怎么惹了一群癫狗。

老铜钮和听差们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拼凑出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

原来杜太爷找到香烛铺跟人理论,香烛铺的人不认爆竹受潮是因为他们,非说杜太爷自家保存不善。杜太爷气不打一处来,叫听差把家里没放完的炮,在店家门外路上放放看。

那年轻听差也是直头愣脑,杜太爷话一落他就点燃鞭炮。幸好铺子旁边有消防水缸,有手脚快的人忙舀水把那一串鞭炮泼灭了。

省事的皆知香烛街不能有明火,杜太爷这无厘头地一点炮,把一整个香烛街的人都得罪。杜太爷他们犯众怒被围起来,这一边加上杜老爷才六个人,想讲理没有人家声音高,想打架又敌不过一条街的人。

香烛街这边又说有人报了警,杜太爷一听警察要来立马怂。在众听差的拼死护卫下,好不容易冲出包围圈,出了香烛街才冲到大马路的街沿儿,没想到警车来得这么快,杜太爷他们听着警笛哪敢停脚?香烛街的人指着杜太爷一行,说就是这帮人在香烛街寻衅纵火,好家伙,警车赶紧拐弯追起杜太爷他们。

事情就是赶得这么寸,杜太爷他们狂奔躲避警察,中间路过一家跑狗场,狗场大门口簇了一群狗子,不知趁天气好给狗子打预防,还是要把老狗集体送屠狗场。

身后一直有警车鸣笛的动静,有过进局子经验的杜太爷,吓得催促黄大光快跑快跑,路过跑狗场时也没停下。杜太爷说跑狗场的那群瘟狗癫狗,也不晓得中了啥邪,追着他们狂撵不休。

后来听跑狗场专门人士解说,才知道就是“奔跑”惹的祸:狗本就对移动的事物充满警惕,更别说跑狗场有竞技经验的狗,一条狗奔跑起来,会带动所有的狗为了胜利而奔跑。

杜太爷这回真是吓傻了,到家时衣裳全汗湿,回房在床上躺半天,还捂着心口进气短出气长,嘴里囔囔地念叨:“我的娘啊我的娘,我的娘啊我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