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晕船的人在船上

玛丽女王号邮轮从海宁出发, 除在港岛停泊过一个白天,旅人们又在海上漂泊六七日,已厌看天海相连、鸥鸟飞掠的景象。

离开港岛后海上阴晦多雨, 夜里总有风浪颠簸着船,便是头二等舱养尊处优的娇客们, 发肤衣履都着上一层黏腻, 精神也像皱潮的被褥衣裳, 一日日不大能伸展开。这天终于待到一个响晴日候, 大家纷纷端出赁好的椅子、伞盖, 坐在甲板上好好晒晒身上的霉味。

珍卿头一回坐轮船远洋航行,赶上海况糟糕晕船很严重,离港后前几日晕得昏天暗地, 缩在舱房里都起不来床。后面天气只阴不雨,轮船颠簸得没那么厉害,她的活动内容还是在限, 除了写几封家书作一点札记, 书没看几本画没作几幅文章也没译几页。

好在今天风平浪静, 她总算能缓一口气,好好做一做耽误的事情。

珍卿早上五点钟就起, 饭后一直在起坐室伏案工作, 翻译慕江南先生的美术理论著作。

慕先生是有远大职业理想的人,他想扫除画坛的陈腐因循之风, 将多年的美术札记整理发表, 在国内取得不错的反响。大家建议他把声音传到国外, 让洋人看看中国的画坛新风。慕先生便起心思找人译书。但美术术语翻译家未必懂, 懂美术的多半非语言通才。

好嘛, 珍卿结婚时适逢李师父来, 李师父真是举贤不避亲,热情向慕先生推荐珍卿。慕先生经李师父一提醒,就把珍卿叫过去语重心长,说年轻人不要怕事务多,翻译他的书正方便熟悉美术理论,不是更利于鞭策她在专业上进步?译书的事就愉快地定下来。所以慕先生的教育理论是:就算是匹千里马,也要有人常鞭打。

珍卿从结婚到毕业一直忙,就是上船后才有功夫译书,之后还要带到美国继续翻译。

这一上午四个小时,珍卿都跟美术理论较劲,把自己搞得头昏脑涨头里累,歇一会儿换换脑子,珍卿试着韵译李清照的《夏日绝句》。

所谓“韵译”是孙离叔叔的叫法,珍卿原来称它为“美译法”,简言之就“意美、音美、形美”:意美顾名思义内容的传达,音美在于强调押韵,形美就是字数上有限制。

这种吹毛示疵的翻译法,操作起来较为费功夫,也有人觉得遣词造句太牵强,很多文学界大拿都不以为然。多数人认为以直译法翻译古典诗词,让外国人体会到原汁原味的中国诗词,就是对古人和读者的最大尊重。就连杜教授和孙叔叔等亲近长辈,也只是不给她泼冷水,叫她不妨去尝试一哈下,对她能取得的成果却不看好。

珍卿一向敬畏的明戈青老先生——就是既从过政又教过书、手上沾社会党血的那老头儿,特意托杜教授给珍卿递个字条,上面写的是:

Be not the first by whom the new is tried,

Nor yet the last to lay the old aside.

此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创新别带头,革旧莫落后。

珍卿明白老先生的劝诫之心、爱惜之意。有在政界创新的出头鸟,明老看到很多人掉了脑袋,有在学界创新的实验派,明老看到不少人成了笑柄。

可是珍卿自觉韵译法不错啊。

唐诗宋词若不讲究字数韵脚,那韵律美感怎么传递给老外,直译法总说他们不以形害意,什么韵律都不讲究,就相当于用老外的大白话,把诗词文句说得他们听,那怎么能美化心感动人呢?

珍卿喜欢有美感的东西,所以尝试韵译唐诗宋词,是她纾解疲劳的解压妙法,译好了真的很有成就感。至少她译的《夏日绝句》就不错:

Living,one should be an outstanding man.

(生当作人杰)

Dead,one should be an outstanding ghost.

(死亦为鬼雄)

Until now Xiang Yu is still rememebered.

(至今思项羽)

Because he rather died than surrendered.

(不肯过江东)

这首诗的意美就先不必详说,译语把句意和典故讲清楚就好。音美上,前两句虽然没有押尾韵,但重复词(one should be an outstanding)使文句简洁有力,算是有诚意的 ,而后两句是压了尾韵的(-ered)。形美嘛,前三句每句都是七个词,独末句因文法限制只有六个词,看上去基本还算整齐。

珍卿自我欣赏一会儿,还是蛮有成就感的嘛。船上也有不少赴东洋、美国的留学生,不过他们大多聚集在三等舱,珍卿跟他们还不太熟悉,把译诗拿给他们看还有点犹豫。

不得不说怡民在此时算另类,别人看韵译诗都觉得怪,觉得为强求美感生造词句,怡民却每回都很赞叹,说她要是个外国人想读点中国诗,就愿意韵译出来的诗词。

嗯,怡民小时候长在东洋,可能算小半个外国人。她的意见很有代表性,她的评价也不是故意吹捧。

珍卿充实地过了小半天,又听见侍者摇铃铛叫吃午饭。她不由叹着气看手表,又是才十点多钟。她们在船上吃午饭非常早,盖因四点钟会有下午茶,于是把用餐时间隔得很开,大约是怕把贵宾们撑着了。

吃完午饭到甲板上活动一会,珍卿趁着饱食困倒床就睡,隐约听见有人敲舱门,怡民起身去应付几句,客人并没有进舱房来,可她的嗓音尖细吵人,珍卿翻个身才睡踏实——她前阵子睡觉太糟了。

睡到一点钟,珍卿听着外面的海浪声,拥着褥子呆坐一会儿,洗脸时听怡民进来说,刘太太刚才来借首饰,说头等舱宴会邀请她去,被怡民三言两语打发走。珍卿听言无奈地笑,没再跟怡民议论什么。

其实,不论你走到哪个林子里,都会遇到叫声格外高亢的鸟,不能赶走她就只能忍受。这件小事被一言两语带过,珍卿又到起坐室开始写札记。

她先翻看前几天的札记。珍卿整装待发的那段日子,一拨拨亲友师长给她饯行,叮咛关怀的话听了一大车,出版界前辈再三叮嘱她作《女王号札记》,记录她乘坐邮轮的一路见闻,寄回去在《宁报》《十字街心》等报刊发表,以与时下立志求学之青年共勉,也叫普通民众借助大家的巨椽,一览不同国家的风物人情。

从海宁到港岛的一段航程,天气晴好风平浪静,又有三哥一直照顾,她以为远洋航行不太糟,看到丽日海天也很怡人,热情洋溢地做了很多札记。可是自从离开港岛,天公一直不作美,前几天晕得人事不知,写的札记也都简短无聊。

六月四日:

过港道时,天晴甚好,远望港岛舟舍辐聚之处,还记得离船上岸时,穿短衣的舟子载我们上岸,其状甚贫而勤快老实。此去港岛,不但更远离中国的千里河山,亦远离了真正中国人的境界。港岛的青山秀媚怡人,港岛的蓝水晶洁可爱,港岛的人一如大陆上的人,苦难而不失勤俭,无望而犹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