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演讲者不知道的

吃完饭珍卿她们回去上洗手间, 结果走到自家舱房的时候,见餐厅那里刘太太走出来,刘先生也踉踉跄跄走出来, 快走到他们舱房的时候,很突兀地, 刘先生一巴掌打翻刘太太, 刘太太一轱辘没爬起来, 她先生凶狠地向她身上踹, 接下来, 刘太太爬进打开的舱门,刘先生也跟着晃荡进去,一会儿就传来刘太太的惨叫。

刘太太发出的凄惨动静, 是个人都会心生恻隐。珍卿决定还是做点什么,华女士一把拉住她:“你帮不了她,她不会感激你。”珍卿沮丧地揉揉眼额:“不管怎么说, 别让洋人看笑话。我去找警察或者舱管。”怡民马上说跟她一块去。有个外国客人伸出头骂了句, 骂得是种族歧视的话。

等珍卿叫来船上的警察, 刘家舱房的惨叫声还在,不过比刚才弱了一些。刘根宝这才慢吞吞出餐厅, 怀里竟然抱了一只酒瓶在喝酒, 已喝得脸通红眼迷蒙。这时这里的舱管也过来,又是这一家人在闹腾, 管理人员都习惯为常。这一家子人都他娘的不正常。

华女士把珍卿和怡民叫去, 似乎想跟她们说点什么。

其实, 华女士亦是海宁女界的传奇人物。华女士跟她丈夫钱先生相伴多年——准确说钱先生是她朋友, 却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婚礼, 连只须付印花税的结婚证帖也没得。

稍微有点突兀的是, 华女士跟珍卿、怡民说起私事。她说所以不跟钱先生结婚,是因讨厌他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身为女人却加倍蔑视践踏女人,认为女人天经地义是佣人保姆,甚至是可随意□□打骂的奴隶。女人的生活重心只该是男人,就该把自己一切奉献给男人,就算自己快要累死病死,也得先把自己的男人侍候好。

华女士解开襟前的扣子,让两个女孩看她胸前的疤痕。她们看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咬痕。华女士说她学成归国后,也曾满怀憧憬想跟钱先生结婚。她也尽全力去善待钱先生母姐,相处中发现她们人品有瑕疵,也念在她们没受到教导善待,日常也总是多容忍几分。

但华女士着实没有想到,钱先生姐姐住在她家里,又把她的傻儿子接到城里,趁华女士洗澡把那傻儿子放进来,还把房门从外面锁上,连窗子也紧紧抵着。

那钱大姐的理由荒诞而可怖,她说丈夫死了她又没有钱,想让儿子尝尝女人的滋味,最好再能给她夫家留个根。而钱母对此事竟乐见其成,只因她不喜华女士拿腔作调,而且给儿子寻摸到一个财主家的小姐……

幸好当时钱先生及时回到家,砸开锁把华女士搭救出来,华女士只落下胸口一道伤,可这心理阴影真是难说啊。现实是钱家母女也错估了形势。就算华女士被傻子“污了清白”,钱先生也死心塌地认准了她,且把母姐外甥都送回乡下,说以后给她们寄生活费,但是恐怕不会再见面了。

珍卿和怡民听得头皮发麻,这种荒诞事未见得普遍存在,但一千家里有一两家有这等事,也是分分钟叫人三观碎裂。

这一会华女士扣好襟扣,若无其事地开始大啖荔枝,抹得满手甜腻的汁水,她苦口婆心地跟两人讲:

“你们两个小丫头到异国他乡,如花似玉的好年纪,我这个外人都替你们操心,怕你们被人蒙蔽坑害。世上坏男人多坏在明面上,有智识而吃喝嫖赌的比比皆是,他们就算异日凄惨落魄了,人们也是拍手称快的多。可是女人天生荏弱一些,女人更易同情可怜的女人,同情她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同情她们像牲口一样被役使。

“可事实证明,有些人值得患难相助,有些人并不值得。像刘太太这一类女人,既无智识、本事、胆气,也无胸怀、度量、善心,绝不可让自己同情心泛滥,务必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不然有你们哭的时候。还有那些彬彬有礼的洋鬼子,除了少数德才兼备的高尚人士,大部分洋人有种族优越感,不歧视你也未必看得上你。其实说白了,别的人都不大要紧,你们自己才最重要。怎么把握这个分寸,你们小姑娘自己慢慢悟。”

这跟珍卿和怡民所受的教育,略微有一点出入,不过刚才那个叫人三观碎裂的故事,足以叫她们把华女士的话听进去。

怡民见华女士对她们谆谆劝导,连那么难堪的私密事都讲出来,觉得她是个爽朗正派的长者,就大胆问出她这些天的疑问:“钱先生与其母姐不同,女士既愿为其受怀胎之苦,怎么连名份也不定下?”华女士说她所以不结婚,就是希望将来来去自由。钱先生现在固然很好,但世事人心有时让她悚惧。

珍卿在心里想,华女士这种就算放在后世,也属于非同寻常的人物。不过她其实很有勇气,那种事若落在杜珍卿身上,不管钱先生多好多正派,冲着这种亲戚也要离得远远的。

其后,珍卿和怡民到甲板上散步,一到甲板就被笼在奇妙的光影里,精神也瞬间被眼前景象攫住,语言失去所有的表现力。她们与众人一道倚着船舷,失神地观看海上日落的瑰丽景象。

天空中漫无边际的蔚蓝色,渐渐漫上黛蓝与鸦青的云,那云絮边缘还晃着赤金的光,赤金的幻光之上是橙色的太阳。巨大的烟囱是人眼的参照物,人们清晰地知觉到云絮在移动着,而且移动的速度还不慢,有客人说风在吹着云彩动。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见证了乌黯的云遮蔽天空,此时,海水开始慢慢地涌荡起来,海水在夕阳中的颜色太漂亮:一半被最上层的太阳映成橙红色,一半是暗光中难述难描的碧绿色。

珍卿在脑海里兴奋地分析着,那种美到人心魂里的碧绿色,应该要用国画颜料的石绿颜料,正在她思考的时候,海水颜色又演化为浓郁的石青。天呐,珍卿猛然一拍脑袋,海上的日落景象多么难得,她竟忘了拿相机拍下来。

怡民说现在拿也许来得及,就听下面有小孩在呼叫:“太阳沉下去了!”怡民和珍卿都犹豫一下,还是怡民疾步跑下去了,她叫珍卿用眼睛记住这景象。

珍卿和黄先生都不再讲话,静看太阳沉到海平面下方,整个世界一下子大黯下来,酽如浓墨的黑云笼罩着下界,把天空海面都照得黑暗一片,满视野一丝光也透不出来,天上没有星子也没有月。很多客人开始高声谈话,以驱散黑暗给人带来的不安感。珍卿和黄先生倚着船舷,看着海水渐渐地起伏大了,舱房的灯光映着海上飞沫,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地闪动着。

在这样磅礴宏大的天地熔炉间,人们不觉间感到自身的渺小,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敬畏,似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重新找回自身的意义,大家回到舱室不会马上睡,有的人去喝酒跳舞,有的人去谈笑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