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旧学之争论辩护

四月的春季舞会过去了, 逢着天朗气清的时候,珍卿和朋友们也会去踏青野餐,但她日常总避不开学术争辩。

新的学期旁听《西方哲学史》, 开始读黑格尔的《逻辑学》,读到此人对中国和孔子的偏见, 珍卿干脆写了一篇不短的文章, 驳黑格尔“孔子是只会讲常识道德的老头子”一说。

她在批驳文章中首先指出, 对儒家学说产生的社会背景, 对此学说想要服务的政治对象, 黑格尔只有敷衍潦草的了解,借以了解的材料也未经过校验,便对孔夫子和儒家妄下断论。黑格尔作为批评家, 他的治学态度很不严谨,只不过以批评孔子来彰显自己。这是珍卿对黑格尔论断依据的否定。

她在后面的行文中,又把儒学归入社会学的范畴, 不赞成从思辨哲学或道德哲学上定义它、评判它——当然, 黑格尔压根没看多少儒学经典, 他对儒家的了解少得可怜。珍卿讲儒家就是为了证明,黑格尔对孔子的评价肤浅而狂妄。

孔子所推崇的礼治, 是他根据前代典章制度, 以及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总结出的一套维护身份等级制度的系统机制, 包括名物之礼、言行之礼、为国之礼。

譬如在一个庄严的祭祀场合, 一个贵族没有穿祭服而穿朝服;譬如, 面对比自己尊贵年长的人, 一个人没有严礼卑辞反行止轻佻……按照礼治社会的道德标准, 他们都是失德之或者无德之人, 会受到法律惩罚和舆论征讨。社会对不符合道德规范者实施惩戒,就像违反《小学生行为规范》的小学生,通过训诫、惩罚、刑罚等手段,促使一个人反省自身,纠正不符合特定道德的行为,包裹在礼仪行为中的道德价值,就被人们不知不觉地内化。

总之,黑格尔从哲学角度审视孔子和儒学,就像专门歌唱上帝的唱诗班男童,批评中国的宫廷古乐不歌颂上帝,这种批评是很不恰当的。儒学不该强行归入哲学的范畴,它是为维护阶级秩序、统治人民的手段。非要在人文社会科学中找个归属,应当将其分入社会学范畴。简单来说,封建社会的人适应礼仪制度的过程,就相当于是“社会化的过程”。

至于黑格尔批评孔子的《论语》,它里面只有些“善良、老练的道德训诫,没有更多意义特殊的东西”。珍卿在文章中写道:若《论语》的意义在于帮助社会化,正该像耶教的摩西给族人定下的“十诫”,它的思想内容越简单明了,就越便于受诫者理解、修改、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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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驳黑格尔的文章发表了,不少人写信赞她为常人之所不为,说早该有人驳驳这位哲学权威了。但珍卿没想到的是,她为孔子和儒学找场子,有人搞不清她的写作意图,不觉得她是批评黑格尔治学不谨,论断草率,却以为她给儒家礼治招魂呢。还有人很不客气地说,她专发奇谈怪论以哗众取宠,还有人极尽谩骂之能事。珍卿不得不感叹留学生亦无知,非得阐释理论以明视听不可。

儒家在民国几乎人人喊打,除了汉以后的统治者和学者,为了便于统治一直改造儒家,加强了禁锢百姓思想的教义;一定意义上也是为清朝统治者背锅。

清朝统治者“防汉甚于防洋”。所以,一百多年前马戛尔尼率使团防华,统治者原可不管他什么居心,把他的先进技术和思想学过来。但他们实在惧怕,民主共和与暴力革命也输进来,在各种矛盾开始尖锐的王朝。中华民族错过科技进步的好机会,禁锢思想的儒家更显罪大恶极!不过话说回来,清朝统治者惧怕的民主和革命,就算宋明太祖在世,也未必是不怕的,说起来还是封建统治非善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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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波城天气舒适,在不下雨的日子,总能看见男青年们在查尔斯河上划船竞艇,有端午赛龙舟习俗的中国留学生,也乐此不疲地加入这项运动。

这天,哈麻两校的中国学生赛船,中西的观众争相驻足观看。珍卿也闲傍树荫凑热闹,为给哈大这一边加油,嗓子都快喊劈了,果真是哈大这边侥幸取胜。

上官楚跑过来叫珍卿,叫她和大家一同聚餐庆祝,说继云表哥和怡民都要去。珍卿玩了一个半天,不想下午也虚度过去,就说太阳晒得她头晕,想回去好好睡个午觉,上官楚还在旁边殷切地劝。

而珍卿颇嫌恶的范里夫,便在一边阴阳怪气的:“若是戴维斯·萨尔责请,Iris,你未必不给面子吧。啊,不对不对,我都混忘了,你更喜欢哈尔·弗莱顿吧!”说完还笑嘻嘻的。

春季舞会萨尔责对珍卿乱喊,说什么太不公平,不接受珍卿的全部指责。熟人圈里起了一阵闲话,但明白人看到珍卿对萨尔责不假辞色,并未编排什么桃色新闻,只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珍卿便把争论的缘由讲了,大家一听也就不再关注。

她的对头乔治·周和张微澜,却逮着把柄似的不依不饶,非说珍卿说一套行一套,天天喊弘扬国学、振兴民族,却最喜欢跟洋人一块厮混,还不是一样的崇洋媚外。其中的口水官司不必细说,珍卿自己长着嘴能辩解,中外朋友也不是白交的。但像范里夫这等无聊之辈,免不了有时会叽叽喳喳。

这一会,范里夫阴里怪气地讥刺人,珍卿抱着胳膊微微冷笑,毫不留情地说:“若我精神体力好,哪个朋友请我都去,但你请,我必定不去。”范里夫立时阴了脸,身旁的上官楚也很火大,斥责范里夫不会说话倒爱说话,拍照的怡民、邓扬和、继云表哥,见状纷纷走过来问情况。最终,没一个人站在范里夫这边。

碰巧珍卿远远看见米勒太太,顺道跟她一起回了住处。怡民跟着划船的一块乐呵去。

住处的邮箱有一封来信,是杜教授跟珍卿讨论学术进境的,末尾还说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孙离叔叔受他母校哥大邀请,近日已启程往美利坚来,预计会在哥大教书两年吧。而孙叔叔的发妻卧病多年,前些日子才病故,孙叔叔独自带着儿子,长日里郁郁寡欢,他来美国也是散散心。

孙叔叔大学主修文学、哲学,在国内醉心文艺创新和妇女解放,应该算哥大在远东的风云校友,哥大请风云校友来执教也是常规操作。杜教授还挺孩子性的,极欣喜珍卿多了一个可靠的人来往。

把杜教授的信件收好,珍卿蓦然想起两年前,荀学姐留学前跟她告别,三哥跟孙叔叔都在场,那情形如今想起来还觉怪异。

珍卿揉着脑袋趴在桌上,觉得自己真心有点病,孙叔叔的船还漂在太平洋,到哥大还要穿越美洲大陆,与荀学姐会否见面还是未知。她给人脑补一大段狗血故事,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