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过节遇不速之客

珍卿和怡民忙得不着家, 端午节三天后的礼拜天,她们才计划要补过端午节,按理该弄点粽子来应景, 但钱太太她们做的粽子太畅销,想分点也没有, 听邓扬和说, 中国城的粽子也卖脱销了。她们就干脆煮点鸡蛋和蒜瓣, 再从端午十二红里挑做四样, 做了红烧肉、红烧鱼、炒龙虾、拌西红柿。家里还剩着不少面粉, 再?点面皮包蔬菜饺子吃。

她们从下午三四点就忙活,一边搞学习一边做饭,将近七点半钟才吃上晚饭。两人举杯共祝节日快乐, 各自准备据案大嚼的时候,米勒太太上来说,有一位年轻的中国小姐来访。

珍卿首先想到的是荀学姐。孙叔叔甫一到哥大教书, 珍卿就听到纽约州传来的绯闻, 说荀淑卿学姐与孙离叔叔暧昧, 有夸张说他们已经同居了。荀学姐在信中说,不到外头传扬的那种地步, 不过, 她跟孙叔叔确实相互欣赏,交往频密, 常和他讨论中国形势和妇女运动。

珍卿正想找荀学姐盘问一番, 不想她自己送上门来。

一开门却叫珍卿大失所望, 来的是培英的同班同学彭娟, 在麻省公立大学学文学的。正吃虾的怡民放下食物, 郑重站起来表示迎接, 珍卿随便给介绍一下,神情也是稀疏平常,怡民就知道关系一般,就哼哼哈哈地问个好,也没有热情地请她入席——晚饭差不多够她们俩吃,还要留点明天早上吃呢。

彭娟就现出受怠慢的愤怒:“Iris,好歹是同班的老同学,正儿八经的同乡故知,在你这屁也不是?”怡民惊奇地看这粗俗的培英毕业生。

珍卿早饿得前心贴后背,没心思跟她耍嘴皮子,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她一句:“吃了吗?没吃就坐下,在外过节比不了国内,随便吃点家常便饭吧!”怡民帮着拿了一副碗筷,彭娟不客气地扯开椅子坐。

她看着红烧肉、红烧鱼、红烧大虾,表示不太习惯吃这么辣,又看没腌没卤的鸡蛋,一盘子生菜莎拉,再加上干巴巴的葱油饼,皱着胖脸不高兴地说:“好好地过端午节,怎么连粽子也没有?你在美国才待多久,也不正经过中国节了。再怎么样,洋鬼子也不把你当自己人!”

两个姑娘本来野心勃勃,想包点蔬菜馅的饺子,结果把面擀得太干了,包饺子根不黏不住,就干脆物尽其用,分别做了蔬菜沙拉和葱油饼。不过,这也轮不到彭娟来批评啊!

珍卿无语地瞥彭娟一眼,这姑娘一点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珍卿和怡民专心吃着,都没怎么搭理她。

彭娟顿时面上下不来,拍着桌子恼怒又委屈地说:“你这人怎地这样?到处人夸你性格好,人也仗义,就是这样对老同学的?”

珍卿拿葱油饼卷肉和蛋吃,正吃得不亦乐乎呢,听闻不咸不淡地说:“你还想要什么待遇,还想叫人跪接跪迎,亲奉汤食,低声下气的是不是?你是不速之客知道啵?要不是赶着过节吃饭晚,就这些也别指望吃上,哪有三更半夜来人家,还敢对人挑三拣四的!”

彭娟被顶得哑口无言,看样子都快被气哭了,却咬着嘴唇死死地不出声。

珍卿与彭娟几乎没有私交,彭娟冷不丁这时候找上门,打听她住址肯定也费了功夫。可见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定有什么事用得上珍卿,珍卿故意臊着她,以掌握主动权。

珍卿两人自顾自地吃饭,彭娟被晾了整整一顿饭,八点多她们开始洗碗擦桌子。彭娟感觉再不说明来意,怕她们收拾完就要洗漱就寝,便亦步亦趋地跟着珍卿,支支吾吾讲明她的来意。

原来,彭娟在公立麻大遇到了种族歧视。彭娟在本城没有同伴,不想一个人住在外面,就申请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没想到白人女同学给她取绰号,天天不正经叫她Lucy,而是称呼她Shortie Lucy(矮人露西),后来其他种族的人也叫起来,各种种族歧视的话不必细叙。

这种恶意却是愈演愈烈,有时洗的衣物被人乱丢,有时晒被子被人掷在地上,有时不知自己说错什么话,一连几天没人搭理她。最惨的是今年的复活节,她到城里见来玩的朋友,回来时还不到熄灯锁门时间,但宿舍大门已经紧锁,她怎么呼喊都无人应门,这么晚也不敢跑到大街上,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后,她怎么辗转找到女学生顾问,在她的帮助下后半夜进了寝食,现在还觉不堪回首。

彭娟无不悲楚地告诉珍卿,回想在培养女中的失意挫折,跟此间的处境相比竟不值一提。连培英古板无趣的修女嬷嬷,跟这些种族主义都相比,都是圣母仙女一样的人物。

珍卿给彭娟倒了一杯花茶,听她继续诉说着遭遇。若说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忍一忍还能咽下去。最近她们女生宿舍的白人女学生,联名上书公立麻大的大学生评议会,说因不同种族背景之同学间习惯各异,久处容易生出龃龉冲突,希望将有色人种另移一处居住。着实没有想到,他们的大学生评议会竟采取调和主义,建议折衷采取白人女学生意见,意将有色人种女生移到宿舍下层居住。

此事在有色人种女生中,初始时反响甚大,甚至说要举行反种族歧视游行示威,但在校方的操作下,她们的活动很快夭折。有色人种无论是哪国的,多是靠官费或奖学金度日,女孩子安分守己的多,有勇气反抗不平等待遇的不多。彭娟说跟只有她跟一个本国非裔女孩,准备结伴向校方讨个说法,可是和善的校领导也只安抚,许诺说解决问题,一直不见有什么成效。学生宿舍的白人女生们,已在鼓噪重新调整寝室了。彭娟说被视作低等人种,这种感觉太屈辱了,再这样她不如回国念书去。

怡民听闻是这等事,也看向声色不露的珍卿,彭娟眼巴巴地看一会珍卿,近于乞求地扯住珍卿:“Iris,我在波士顿举目无亲,求助无门,只有你一个人是相识。向来晓得你足智多谋,你替我出个主意吧。是好不歹我都认了,不行我就回国去。”

珍卿被她晃得茶杯乱摆荡,茶水泼到了前襟上,她没表情地拿手绢擦拭着,彭娟忙说叫她换衣服。珍卿也懒得来回跑,对着彭娟长长叹息:“种族歧视是此间风气,中国人概莫能免,你我又不是同校,我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再者说了,就算勉强留在集体宿舍,还要天天看白人的嘴脸,何不在外头赁个房子,什么事都省却了。”

听珍卿一心置身事外,珍卿不由灰心地跌坐椅上,失神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连怡民都心生不忍,珍卿倒无动于衷似的。过一会儿,彭娟怔忪地看向珍卿,心想她还记着她的不好,可是珍卿不该是这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