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文化人的思与行

借好了两册《新英字典》, 继云表哥叫珍卿陪他谈谈。

继云表哥到某一处忽停住,若有深意地向四处观望,在这汇聚艺术、学术、研究的神圣校园, 坐下来像个哲人一样地沉思。

珍卿笑了一笑,走到绿荫下擦一擦薄汗, 过一会见继云表哥脸都晒红, 赶紧拉他过来避一避太阳, 问他为啥忽然心事重重, 跟表妹说说比闷在心里强吧。

杨继云看着志同道合的表妹, 恨铁不成钢地说起某些中国留学生:

“……他们总在说,美国学校重视学生领导力,就该参加各式各样的社会活动, 动辄聚会吃喝大聊,说起国内总要大骂,骂政府腐恶无能, 骂党派斗争要亡国, 还骂留学生个个麻木不仁, 全不关心亡国灭种的危机,骂多了无可奈何更要吃酒, 吃多了继续上天入地地闹……

“……混到三更半夜才去看书, 读得进去就是熬夜伤身,读不进去干脆凑局打麻将, 只要没课一准打个通宵, 我真不知道这样如何救国?可怜他们并非无可救药, 也只是对国内局势太绝望。东洋人已经登堂入室, 应天政府却更沉迷内战, 别说他们, 现在的报纸连我也懒得看……”

留学生都看得清的形势,泱泱大国的领袖岂会不知?他的智囊谋士岂不替他分析?社会名流岂不劝诫警告?但他没有破釜沉的决心,打自己人惯常地心狠手辣,打外头人惯常地畏首畏尾。

但是说一句公允的话,现在积贫积弱的中国,哪有对抗工业军事强国的实力,必须争取军事强国的支持,还要加强对国人的爱国教育,到那时候,抛头颅洒热血更有望成功!

珍卿和继云表哥意见一致,现在还是安心把学业顾好,着意结好更多的国际友人,物质上努力给国人提供援助,精神上努力使国人同仇敌忾,才是他们目下能出力的事。民族的独立富强终究要靠自己,但是多交朋友以备援助,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

跟继云表哥分别后,珍卿路过一处学生宿舍,见一些穿橄榄球服的人回宿舍,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跑到跟前。萨尔责刚从剧烈的运动中脱离,红脸膛上汗水蹚得像瀑布,喘息的动静像野兽。

萨尔责的队友络绎路过,有人笑呵呵跟珍卿打招呼,有人翻个白眼直接无视,再加上周围人异样的眼色,珍卿觉得在这跟萨尔责说话不妥。

萨尔责也意识到穿戴不妥,他小心翼翼地拍下珍卿,请求她务必等他十分钟,他有重要的事告诉她。

珍卿虽然觉得场景不对,想到上回被流浪汉袭击,人家萨尔责出钱出力,煞费苦心,做人也不能太有恃无恐。就稍微走远一些等萨尔责下来。

过了大约十分钟,换了衣服的萨尔责跑出来,他头发还湿漉漉的甩着水珠,他轻问珍卿是否回住处,珍卿给了肯定答案,他说送珍卿回去,在路上跟她谈一谈。

萨尔责告诉珍卿,他有位学视觉艺术的前辈波尔,是波城美术馆的专职摄影师,说多次见一中国女孩在美术馆临摹,想叫她到亚洲馆做个演讲,但她总以学业繁重为由拒绝。萨尔责莫名想起Iris Dew,问前辈波尔中国女孩叫啥名字,波尔只知道她叫Iris,不过他拍过中国女孩的照片。

萨尔责一看照片就知是珍卿,对波尔说这女孩正是我的朋友,姓甚名谁有什么才华。一听说Iris熟谙中国传统文化,会作神秘美丽的中国书画。波尔听言就更加盼望,Iris能到亚洲馆做主题演讲,从中国文人的角度讲述中国文物的渊源。

说到摄影师波尔,这故事就能串联起来了。珍卿有一阵去美术馆临摹古画、雕像,跟某些工作人员混了脸熟。珍卿跟波尔先生交谈过数次,他是痴迷视觉艺术的文化人,珍卿对他印象尚可。且波尔跟美术系的费特朗博士是同学,曾拜托费特朗博士劝珍卿演讲,没有成功,今天的说客变成了萨尔责。

萨尔责尽量关切地,问她有何顾虑。珍卿百无聊赖地摊手笑:“中国古代的艺术品,如何到达美国城市的艺术馆。作为有智识有情感的中国人,回溯一个世纪的中国屈辱史,为自己被掠夺偷窃的艺术品,向掠夺偷窃者的后代做介绍人……萨尔责先生,你能想象这种感受吗?”

萨尔责谨慎地缄口了,对于Iris的反应,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平静面容中的悲悯,让他一时间失去雄辩滔滔的勇气。

不可否认,他中学时代就学习美国历史,初代拓荒者对付原住民的手段,美洲殖民地跟宗主国的斗争,拓荒时代尸骨累累的黑奴贸易,还有践踏一切法律的挺进西部,无不符合他一向认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没有奉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初代拓荒者,哪会有今天自由兴盛的美利坚?

可当他认识弱势国家的Iris,发现她那么博学多智,那么生机勃勃,他开始不能将她仅仅符号化,将她视作落后野蛮国度面目模糊的愚民,他不能漠视她的生命价值和人格尊严,连带她的同胞和国度,在他的认知里也发生变化。

所以,他没有推翻心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他已开始反思祖辈们屠杀同类、摧毁文明的野蛮行径。

“萨尔责先生,我想尽量避免进入一些场合,避免赤裸裸地暴露在屈辱和痛苦中,你不能明白吗?”

Iris抿着嘴没有说话,快将珍卿送到住处时,萨尔责严肃地跟珍卿说:

“Iris,你对这个国家的批评,包括对先代殖民者的批评,我坦然接受并表示悔罪。但我不认同你处理问题的态度。谁也不能否认美国的强盗们,从殖民地抢掠了太多的宝物,但你也不能否识,我们有很多进步的美国人,也和你一样在痛斥强盗小偷们的罪行。包括我的一位律师叔叔,他就热衷说投资艺术品,对被抢掠了太多文物的国家,抱着很深切的同情,你为何不多结交这样的人?”

珍卿请萨尔责在家里谈,请他详细介绍白人圈子里,那些对被被掠夺的殖民地抱以同情的人,萨尔责详细讲述他的远房叔叔——戈登·萨尔责。他真是萨尔责很远房的叔叔,萨尔责自己都不太了解他,都从亲友的嘴里听说他。

萨尔责提议带珍卿拜访他,珍卿特意带自己的两幅作品,去跟戈登·萨尔责先生交流。

这位戈登先生给珍卿的印象,就像《理智与情感》里的表舅约翰·米德尔顿,这个中年律师长得体面,性情却异常热情随和,热衷于向人提供诚恳的建议,和让人愉快的赞美。他提议购买珍卿带来的作品。慕先生到美国办展的行程,虽然因为各种客观原因一再推迟,珍卿还是不敢贸然卖自己的画。戈登先生遗憾地表示惋惜。

关于是否到波城美术馆做主题演讲,戈登先生认为杜小姐不妨去讲一讲。他说他一直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把从殖民地掠夺的文物宝藏,多多少少还回去一些。现在的世界气氛紧张而危险,不同国家应致力于团结协作,而并非继续世代相传的仇恨,那么欧美人应该首先有点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