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开幕式上的演讲

珍卿最终租下镇上音乐厅, 在亲友师长的通力配合下,按照事先的规划布置展馆,她自己在各种媒体上做广告, 身边的亲也自发地帮忙宣传,开馆前那一阵, 耳目所及处总有她画展的广告。

她的美术老师费特朗先生, 在他自办的美术报刑上, 不恤笔墨地帮珍卿打广告, 说熟谙一切中国古典艺术的中国女孩, 少年时又深造西洋绘画艺术,这个学贯中西的年轻女士,对中西绘画技法和颜料进行了漫长的试验, 开创了新一代写实主义绘画风气……

珍卿的画展尚未开幕,在国内国外舆论的轰炸下,俨然已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艺术盛事。

当中西各路记者闻风而至, 欲采访珍卿这个“学贯中西”的天才时, 无线电里的天气预报就在讲, 今天冬天将是对美国人的大考验。而新一轮总统竞选也在预热,本邦各地的舆论愈发关注这一方面。

珍卿觉得画展不宜再拖延, 把开幕日期选在夏秋小长假中, 这时间正赶上本邦的劳动节——就是公历九月份的中旬。

然而大家都万万没料到,在画展开幕日的前一天, 美国东部被寒流带来的暴风雪袭击了, 公共交通在一日间完全瘫痪, 说好要来参观各路宾客, 如约到达的不足三成人。

由于大雪覆道交通不便, 珍卿他们这些画展主办人, 也都是险险地没迟到而已。原定在九点钟的开幕典礼,向后推迟整整两个钟头,及时到达的基本都是亲友师长,多是珍卿日常交好的本镇人,原本该来的官方、学术、民间的名流,基本上是一个也没有来。

珍卿自然不因不可抗力怨怪他人,也不至于被这突发变故打趴下。只是她与亲友也心知胆明,除了熟人间办着报刊的人,只有一个本镇记者如期而至,舆论上的影响会比预期的大打折扣。若不能吸引足够的观众和买家,慈善之名就沦为空谈甚至笑谈。

但珍卿还有背水一战的勇气,她的信念不会轻易被摧毁,而且她背负太多期望,得到太多支持。

音乐厅一层的宽阔空间里,稀稀拉拉站了三四十个人。大多数是本镇的中国留学生——他们不少人既是客人又是主人,比如继云哥、胡莲、邓扬和、陈钧剑、上官楚、麦昌希、锦添哥、卓蕊馨、范宣明等,画展的前期筹备他们分担不少,现在跟来宾们寒暄一番,就继续做准备和接待工作。

本镇相熟的中国教授多携家眷来,还有文学系、语言系、美术系的外国教授和夫人们。她的朋友们能来的也来了。金牧师和金艾达叔侄来了,蓓丽、白莎拉、萨尔责也来了,米勒太太和莫尔斯太太也来了……

珍卿先绕遍全场跟诸宾寒暄,并对大家冒雪前来表示感谢。来宾们无一人愁眉苦脸,或是满面笑意地恭贺珍卿,说她的第一次画展一定会成功;或是微带怨声地讨论见鬼的天气,说这像是上帝开的小玩笑;或是给她加油打气说她一定行,天气只是无伤大雅的挫折。

珍卿和怡民都没想到,地上积了没至小腿的雪,说好腿脚不好米勒太太以后再来,老太太竟自己迎风冒雪来了,难以想象她如何行过来的。

她笑盈盈捏着珍卿的脸蛋,很乐观主义地鼓励珍卿,她是个有品味和鉴赏力的老太太,她确定珍卿会是有世界影响力的大画家,这个进程不会轻易被风雪阻断。

珍卿基本把来宾们都问候到,正跟急于看画的费特朗博士谈,范宣明穿过人群走过来,给她指一指手表,低声叫珍卿准备上台演讲。

范宣明有模有样地头前开路,来宾们也自动让路并面向舞台。上官楚很没形象地蹲地上,拨弄一阵阶前地上的大粗线,重新走到大舞台上面,在麦克风上试一试声音,呼唤女士们先生注意画家的演讲。

今天,珍卿身穿一件黄色的绒线裙,脚上蹬着一双正红的皮鞋。她在麦克风前从容站定,看场上微笑或肃然的来宾,还有已形成默契的伙伴们,心中默默涌起宏大的力量。她轻轻抿一下嘴唇,面带微笑地讲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我最亲爱的朋友们:

我衷心欢迎你们到来,并深感受宠若惊,谢谢大家。

气象局报告的晴朗天气,一夜间被惊人的暴风雪取代,美国东北部突如其来的严寒,都挡不住朋友们的脚步,所赐予我的温暖和力量。

再一次,我郑重感谢各位贵宾的到来,若不是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我愿意用载歌载舞的方式,来表达对你们的衷心感谢,我最亲爱的朋友。但是最低限度,我要给你们鞠一个躬,谢谢所有人……

说到这里,珍卿从麦克风前退后一步,便正颜肃容、满怀真情地给大家鞠躬。她得到所有与会者热烈的掌声。

陈钧剑和上官楚大声喊:“都是中国人,荣辱与共,同行同止,都是应当做的。”那些稳重派的中西师长们,拍着手掌慈爱温柔地看着她。

受到肯定和鼓舞的珍卿,开始关于画展相关的演讲:

我的画展和演讲的主题,名称都是“我的理想国度”。

何为我们理想的国度?不同肤色、国籍、性别、学历、职业的人们,都有一个希望生存其中的理想国度。中国的人们也并不例外。

我此次展出的绘画作品,六成以中国底层百姓为描述对象,其中很多对象在我的印象中,已经奔赴再无痛苦的天国了,人间已失却他们的音容踪迹。

请大家看,金牧师旁边的十八号展品,画中人物是中国北方省份的已婚女人,她是一个农民家庭的女儿,十六岁嫁给地主家的少爷,并为这个地主家庭生下独子,但在邪恶的丈夫和公婆的暴力统治下,她是地主家庭的佣人和奴隶,而没有得到妻子和母亲的尊严。

(这时,厅中随意站着的客人们,多围拢去审视演讲者提到的女人。她穿着一件黛蓝色的棉袍,瘦瘪的脸和干枯的身体向前挣着,人物脸部的暗色块,说不清是否是伤痕,但她身上的衣褶纹路,鲜明地展现她的枯朽身体,以及担负两桶水的用力程度。然而,她在路上遇到男性时仓皇避让的姿态,以及不敢正眼看人的侧头姿势,又让人感到这苦难深重的女人,确是受尽身心虐待的温驯奴隶。此时,珍卿继续讲述这女人的故事:)

当她因不当生育和长年虐待,终于死在丈夫和婆婆的手中,她懵懂的儿子痛彻心扉,大彻大悟,选择与他腐朽的家庭决裂。他努力成为师范学校的学生,以及一个进步女性报纸的职员,他为了可怜的亡母立志,要为中国女性的教育和觉醒奋斗。

……

这种摧残妇女的邪恶家庭,至少占中国家庭的一半,而我的母亲亦曾是被摧残的一员,若非我父亲带她逃离牢笼,而我没有机会接受新式教育,可能也是画中人一样的命运。我和母亲是旧式伦理的背叛者,我们幸有机会拥抱光明。在这里,我要感谢我勇敢开明的父亲,也要感谢我倔强慈爱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