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画展上的来宾们

珍卿的讲演有精巧的心思, 画中人是死生同状,言中事是时空交替,理中情既发于肺腑, 感而悟便撼动人心。中外嘉宾都被她带入一种氛围,人们会莫名产生战栗感, 好像画中一个个真实的人物, 与现场的他们生出微妙的联动, 他们与他们的命运产生了交汇。

竟有不少嘉宾有意购画, 当然, 也是限于那些手中宽裕的。珍卿每一幅画都标有底价,根据耗费的心血和时间,以及她对作品的情感来定价。她在国内主要以漫画出名, 她的常规画作虽然也展卖赠让过,加上慕先生的带挈栽培,在中国画坛也有一定知名度, 但这知名度不至于传至美利坚, 何况她一贯更钟意低调行事。

她在东部大学圈的知名度, 在于扎实的中西文艺功底,她做过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讲, 发表过富于创见的各种观点, 在中国人中是如雷贯耳的人物。但她在绘画方面的才能和造诣,并未面向亲友师长全面展示过。

作为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画家, 她的绘画作品在此间的号召力, 远不像她的演讲和文章那么强。加上开幕日天公不作美, 珍卿已作好心理预备, 有可能连一幅画也卖不出。没想到画展开张第一天, 一共卖出了四幅画。

哈大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 一眼相中《海上落日》系列三幅画,珍卿在美术系作中国颜料的演讲,钱教授也曾经去听过,当时就觉她试验的国画颜料,将落日前海天间的绮丽曼妙颜色,描绘得剔透层叠、幻美异常,不过那时还不是三幅全画,今日,他亲眼所见的《海上落日》系列三幅,在这样熹微的灯光中愈加幽邃动人,钱教授像受了蛊惑似的,感到非得到它们不可,若迟疑后被人捷足先登,哭天抢地也无用了。

但是这个系列底价不低,加起来一共要一千二百美元。钱寿诒先生是哈大老资格的教授,他的年薪据说是五六千美元,月薪估计在五百美元,他有三个孩子要供养,国内老人还要寄家用。钱家夫妇待中国学生若骨肉,节假日招待大家吃喝也是大花销。他们未必有多少积蓄的。

珍卿感激到美后钱氏夫妇的慈恤关照,心内再三挣扎,终究没舍得免费赠他三幅画,但决定提供一个跳水价,三幅画只收他六百美元。但绝不敢叫旁人听见了,珍卿拉着钱教授悄声说的。毕竟来的都是她朋友,偏偏她办的是慈善画展,不好对所有人都做人情吧?

但是钱教授坚辞力拒,说大可不必如此,给珍卿交了四百块的定金,说他回去后马上筹钱,一定不要把《海上落日》让给别人。钱太太笑眯眯给珍卿解释,说钱教授早预备给珍卿捧场,定好至少买上一幅,没想到看中的不止一幅。

钱太太还说,钱教授不仅喜欢《海上落日》系列,其他好多人物画他也极喜欢,一是怕预支太多钱以后穷得抠墙,又觉近水楼台也未必要占尽风光,要让更多洋人认识中国画家的惊人天赋,让不可一世的文化种族主义者,看到中国艺术如今展现出的磅礴力量。

钱教授大约真是急于筹钱,不容钱太太再啰嗦更多,拉着她急哄哄地先离开了。

萨尔责巡着场子看了不少画,珍卿问他有没有喜欢的,萨尔责神情很耐人寻味,无奈地耸肩表示遗憾:“Iris,请你宽恕我的坦诚,你的肖像画,不是在描绘苦难,就是在描绘挑战苦难,我从你的肖像画里看见,你的神经紧绷着,你的心情不轻松,我不知道你是否快乐?但这些画让我得到否定的答案。当然,你的风景画令人着迷,还有那些花儿昆虫也好,可是《海上落日》被人定下,其他的蓓丽说她都喜欢,她没选好谁也不许跟她抢!”

萨尔责碍于绅士风度,不好跟蓓丽当场呛起来,珍卿笑着劝慰了一番,找到正在观画的蓓丽。

花中珍卿最擅长画蔷薇,次为玫瑰、栀子花,草虫中珍卿善画不少各种乡下昆虫。蓓丽正在草虫区来回转悠。珍卿看到蓓丽面前的画中,是一丛丛娇艳欲滴的蔷薇,花中还有身姿翩然的蜂蝶。蓓丽吸一口气对珍卿说,她看这些画不止一次,但每一次的光线变化,都让她感到层次色彩的变化,她说中国画的颜料太神奇,剔透晶莹、色正而艳,凝视久之看得人心都要融化。

蓓丽最终决定买这幅蔷薇,她说此画既端庄明艳,又活泼悦人,她的资金只够买一幅,那就买这一幅。珍卿给此画定价三百美元,快赶上安拉学院一年的学费,看蓓丽爱不释手的样子,珍卿又想大放血,只收二百美元算了。

心性高洁又不屑作伪的蓓丽,握着珍卿的手不赞同地说:

“亲爱的,请你不要这样,我不会做超出能力的事,就不需要不必要的同情。插画征选还记得吗,我可是得了头等奖金,我父亲又额外给了奖励。再说,我是心甘情愿掏钱的。

“你的作品让我感到,呃,感到一种压倒性的力量,让我怎么描述清楚它呢?我从现代画坛的意识派、唯心派,看到反叛、困惑、自由、茫然。而被现代派摒弃的写实主义,却在你的作品中自由徜徉。你笔下的对象也许不自由,但你的画笔和灵感,给他们倾注了自由和鲜活,他们就像,就像有了自己的灵魂,试图向观者诉说着什么。

“所以,亲爱的Iris,像我一样识货的人很多,三百块我完全赚全了,答应我,任何在我之后爱上它的人,无论对方出价几何,你不要把画转让给别人。见鬼的,我喜欢的画太多了,可其他的都太贵了,不然,不然……”噢,原来是这样,花草虫鸟画多是中小幅画,相比其他画底价会便宜不少。

蓓丽几乎狂热地说那些话,珍卿听着外面寒风的轻吼 ,看着光线清冷的展馆,玻璃穿透入轻薄的雪光,想着这雪下的不是时候,又开始忐忑定价会否太高。她却没跟眼前的蓓丽问出口,蓓丽这个直肠的女孩,会毫不留情地责她患得患失。

其实,就算珍卿把价钱定得低些,很多人碍于囊中羞涩,不可能买中看不中用的画。白莎拉说她有好多喜欢的,可是因为信仰问题与家人龃龉,连下一年的学费都岌岌可危,现在也拿不出钱给珍卿捧场。珍卿连忙安慰她一大趟话,姗姗来迟的弗莱顿凑上来,说他的新婚妻子莉莉表示,不会让堂妹从医学院辍学的。

米勒太太跟珍卿道别时,拥抱着她很欣悦地说:“亲爱的,我是消费不起艺术品的,不过看到你的作品,我的眼睛和心非常快乐,我有空会每天来看它们,也叫朋友们来看它们,噢,当然,我希望你的展期长一些。”莫尔斯太太也不吝溢美之词,说要继续帮珍卿打广告,告诉所有她认识的人们,说剑桥镇有个天才的中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