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适可而止是至理

看了蓓丽满篇脏话的信, 珍卿心中却一阵暖流,颇觉良言一句三冬暖。蓓丽这人聪明又冷淡,却不是爱飙脏话的女孩, 这封信里的出格字句,证明蓓丽确为她的事气急。

珍卿也没想到会病成这样, 可之前多少迫在眉睫的事, 那时候非叫她马上做不可。

这两年为画展操劳是不得已, 画展的慈善性质让她不愿失败, 多少事就必须亲力亲为。而国内外波云诡谲的形势, 让多少爱国人士无所适从,珍卿想让国人认识到战争之必然,也想让他们知道东洋人并非不可战胜。

她为了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性, 在为画展绞尽脑汁的同时,珍卿一直紧锣密鼓地学习东洋语,听取一切跟东洋有关的课程, 抓住一切机会了解东洋人的生活今年以来, 一有闲暇就钻研东洋的文献, 试图初步拼凑出东洋人性格的轮廓。然而,就算结合后世已成形的论述, 珍卿要自己研究概括一个民族的基本性格, 也并非易事。因为任何论断必当有可靠的证据支持。

为了获得更充分的研究技能,珍卿今年一直坚持旁听社会学课程, 发现社会学的大部分研究方法, 比如设计实验、问卷测量、田野调查等, 都是她无法实现的, 只好继续以文献研究为主其他方法为辅。

珍卿这一项研究已渐入佳境, 跟她不对付的乔治·周等人, 造谣说她要改弦更张嫁给东洋人,也有说她畏惧东洋人的报复,想学习东洋文化以促沟通,进而化解东洋人对她的敌意。

因此不少朋友跑过来问,珍卿一心研究东洋究竟为何。珍卿又不好就此昭告天下,说她预料中国与东洋必有恶战,想提前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文化特性,以便在将来准确预判东洋人的行动——同时也给欧美国家敲响警钟,只有欧美强国意识到东洋豺虎之心,才能尽早凝聚对付东洋的力量。她若如此说不但会引人嘲笑,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她对外说法冠冕堂皇一些,说想从东洋的强国经验中,汲取挽救中国颓势的良法。此说一出,虽然还有同胞似有微辞,但东洋人就得意得不得了,其中大言不值一提。

也有人觉得珍卿沽名钓誉,想她从未久居东洋的年轻姑娘,纸上谈兵能研究出什么名堂?多作些教化国人的文章也比这有实益!

珍卿在纷纭的议论中,专心致志地做着研究,忽又有件劳心耗力的好事送上门。她于是更加忙碌起来。

她从来剑桥念书就知道,哈大美术馆藏着丰富的中国文物,她从前也想进去参观中国藏品,可惜管理藏品的主管全不通融,后经美术系的费特朗博士等说情,珍卿终于得以深入观览文物。

馆内中国文物时空跨度之广,主题技法涵盖之深,让珍卿有初入波城美术馆之感。她设法拿到完整的藏品目录,又立志遍摹藏品中的中国画作,再一次被主管无情地拒绝。想其间赵子昂、管道升、陆信中等名家作品,很多是国内也见不到的稀有善本,珍卿若登宝阁而无所得,实在不能甘心。

她有一回做梦变成了山大王,带着小的们把哈大美术馆洗劫一空来着。夏天美术馆有了人事变动,藏品主管换成一位东洋人鸠山富清,此人了解珍卿的诉求后,竟给予她极大的方便。他细心告知中国文物的来历,还许珍卿把存档的文物资料拿回去看。当珍卿临摹上遇到瓶困难,他也对珍卿的观摩时限非常优容。

说起来讽刺却又感动,一个东洋人超越了民族隔阂,对中国女孩提供最大的方便,希望她从被强盗劫掠的文物中,找回属于中国美术的造型、线条、色彩、意境,并发自肺腑地向珍卿表达,认为列强应当归还抢掠的文物——无论是哪个国家哪种文化的文物。

正因鸠山先生如此盛爱,珍卿不想辜负他的苦心,也不想因频繁出入导致他工作有失。所以她为临摹美术馆的书画,近来不但熬夜且饮食不节,夏天休假时只轻微咳嗽。到后面咳嗽总也不能好,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来,不必医生和亲友们责难,珍卿自己也不敢再熬着。秋季课程只选了两三门课,日常几乎是玩着过来的。秋季课程上到一个月,珍卿已觉得身体大好了。

一个秋高气爽的礼拜天,跟萨尔责等朋友打了会网球,到晚上忽然又咳嗽起来,第二天一下子严重得很了。

师长亲友且忧且惧,深恐珍卿落下一个顽疾,以后有无穷的后患。医生还是说,是因为之前太过劳累,看似不是重症绝不可掉以轻心,要珍卿务必减少脑力劳动,要有充足睡眠和适量运动,鉴于波城今年湿热太盛,医生建议她找个气候适宜的地方。

就有好些人替珍卿操心张罗,布莱德曼教授叫她去他的乡下别墅休养,费特朗博士让她去他亲戚的湖别墅,还有人夸张到叫她干脆去欧洲散心。

珍卿文学系的本硕课程早就修完,本来还要上外语、美术、哲学等课程,学院许她只要修完相应的课程,外语系和美术会准她参加毕业答辩,她一年后可得四个学位。没想到身体忽然发现警报,叫她做人不要太贪心。不过不甘心也没办法了,身体是一切荣誉和理想的基础。

一边上着秋季课程的几门课,珍卿已在筹划休学后到哪调养,也在跟国内亲友沟通这件事。

而珍卿又遭遇一桩尴尬事,让她更决心离开波城一段时间。

潘文绍转学到麻大以后,他从未特意约见过珍卿,但有中国学生聚会大家难免碰面。在这期间,怡民与潘文绍越发熟悉起来,有时还约着一起玩乐和读书。

珍卿虽忐忑他们关系的发展,会否受到过去事情的影响,然因生病和学业,没有过分关注这件事。可是当珍卿计划休学时,忽然有一天,怡民开诚布公地谈起此事:

“珍卿,以前,我从未试过嫉妒你,中国留学生重视你忽略我,教授们赞赏你而轻视我,你总是把一切做到那么好,我一点没觉着应该嫉妒你,只觉你聪明还这么勤劳,我能做到你的一半就够了。我一直觉得,你天经地义该受大家的喜爱和追捧,而我,并不在乎自己相形黯然,可是我跟潘文绍相处愈深,就越无力控制我的嫉妒。

“珍卿,你不必这样坐立不安,即便我对你生出妒意,我还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与你相识相知早于潘君,我对你的情谊也深于潘君。此刻我扪心自问,我依然爱你胜过爱他,重你甚于重他。可令我寝食难安的是,潘文绍出现在我的世界,对我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人。我努力想让心境平衡,但两端的分量不同,想平衡也平衡不得。珍卿,我没有想要做什么,我只想找个人说一说。“

珍卿一开始惊得无所适从,这辈子活过这么多年,没经过这么狗血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