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瓦格纳家的际遇

在瓦格纳先生家吃完午餐, 女管家已经把客房拾掇出来。他珍卿两个人是不期而至,在本邦属实是失礼——因为这样会让管家佣人仓促应对。看来女管家不但临急受命,为了意外之外的客人准备午餐, 连午饭也顾不得去吃,紧锣密鼓地收拾出来一间大套房。两位客人对女管家感激又抱歉。

珍卿和三哥简单洗漱一番, 疲倦地躺下来沉心养神。

瓦格纳家的老宅有中世纪的风格——大约是老先生的祖辈从欧洲大陆带来的。珍卿两人与主人交谈的起居室, 还有他们现在身处的客居套房, 能轻易见到拱形的装饰墙体, 静默而巧妙地遮蔽人的视线, 让人感觉空间内有些压抑。

想及这半年总在变换住的地方,想起不久又要搬回波士顿,珍卿难得感到迷茫和失措。

珍卿本欲利用她的声望学识, 助力三哥在本邦交朋友的效率,三哥曾说他宁愿花钱笼络人心,也不愿叫她在这些俗务中劳形伤神。

几个月间, 珍卿见识三哥的交际手腕, 见证他通过自己的长袖善舞, 还有及时雨式的撒钱方式,重新梳理好四年前博览会结交的旧友, 成功跻身中西上流社会的交际圈, 达成了他博取声名以避政治迫害的目的,还有他在教育、慈善方面的相关目标,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过如此。

这也就意味着, 三哥留在本邦的意义越来越小。虽然他目下正在接洽中美的出版公司——包括去年因《中国诗歌的精神》合作过的上官先生, 还有本邦声名在外的兰姆登书社——就是为了出版珍卿的韵译诗集, 还有那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 每本书都至少有两个译本, 其中的琐碎事务多是三哥帮她在处理。

好多琐事珍卿没有亲自处理,不全因为之前作文回信太累,也因为她马上要面临的毕业季。

安拉学院的毕业流程算复杂的,除了学分成绩要达到一定标准,对毕业论文的要求也非常严谨——不少学生甚至因毕业论文不达标,修业年限已过还迟迟不能毕业。珍卿的四篇论文虽也经过数次修改,万幸都顺利地通过去。然而她还要面临持续数小时的口试。

珍卿虽然对所学内容胸有成竹,对于公开场合的答辩也有信心,但娱乐和锻炼之余的闲暇时间,还是要列一些可能遇到的口试问题,进行有针对性的应试训练。三哥不欲叫她为琐事分心,跟她相关的外头事务,统统是他在接洽处理。

可是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呢?三哥回国是否要提上行程,她又要独自到欧洲接受艺术熏陶?虽然三哥再三强调过,他一时半会不会轻易回国,他还有一些秘密的事要做。但珍卿在高兴时也会忽然失落起来,想着会否有国内发来的电报,忽然有什么事就把三哥唤回去?

虽然她一贯算冷静自持的,也努力克制自己的患得患失,可是此地过分清幽的环境,还有微微让人压抑的居所,让她冷不丁又患难患失起来。

她突然把脸贴到三哥的胸膛上,手也轻轻搭在他短发和耳朵间,无声地撒着娇,三哥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问道:“累了吗?”珍卿顿了一下说:“要累也是你累,你开了小半日的车啊。”

三哥笑起来,珍卿听着他胸膛里的嗡嗡声,怕他再追问,又补充说明了一个理由:“我是在想,瓦格纳教授的主意不错,你的梁州学校,可以高薪聘请教育界的领头人物。不过中国的国情又不同,梁州不管怎么说是疫病流行区,又太偏远,没那么容易的。”

三哥虚虚地圈着她,若有所思地看天花板,也疲倦地低声说:“如你所说,瓦格纳先生高明确是高明,不过任何办法用到中国的事务中,非得因地制宜地改进一番不可。西南边陲虽不是穷山恶水,但经济滞后、疫病肆虐,仅靠高昂的薪水招揽人材,恐不能招来德才兼备的大材,国内用钱的地方也多,过高的薪水将人胃口养大,将来的教育就更难讲。小妹,依我目前的设想,德才兼备的领头羊自然高薪养着,可是更多的教师资源,还要从寒门贵子里寻找。”

陆浩云在国内与教育界朋友商讨过,国内哪些大贤高能,可以做他梁州学校的带头人,他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在国内时能拜访的都亲自拜访过,但不少老先生胃惧西南瘴疠之地,不敢拖家带口地远离故土。幸好,也有数位年富力强的高级教授愿意前往。他到本邦后也趁着交际机会,接触了一些本邦的华人教授,不少人态度都是暧昧的,倒也不说绝对不考虑,毕竟爱国者还是很关心国家的。

但是总的来说,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更多,而还未出人头地的爱国青年更易招揽。

珍卿了悟地嗯了一声,很多贫穷家庭会集全家甚至全族之务,来支持代表所有人希望的学子。寒门贵子大多担负整个家庭的希望,他们更可能为了养家糊口,跋山涉水到偏远的地方去。

三哥半天没听见珍卿回应他,轻轻把她翻过来,见她已经恬然沉睡,睫毛的阴影也那么安详,不由莞尔一笑,也闭上眼认真睡起来。

两个人下午睡起来,瓦格纳先生不避春日乡野的寒风,带着客人走上乡下颠簸曲折的路径,引他们去参观左近的近古建筑。

相比彰显文明痕迹的中世纪风格建筑,瓦格纳先生带他们参观的大石垒筑的房子,虽然年代更早,形式上却更加粗犷原始。

瓦格纳先生说少时曾听长辈讲,这种粗犷的石头建筑在当时被很快地垒造起来,就是为了防范来袭的印第安人。但是有些石头上还有生苔的枪眼。试想一下,两百多年前的印第安原住民,不可能拥有枪支,他们的长枪短矛,也不可能敌得过代表文明的枪炮。可以想象当时的战斗,外来者对土著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在新移民跟印第安人的争夺中,没有先进武器的印第安人被屠杀殆尽,这是有识之士心知肚明的。珍卿和三哥都没展开议论此话,就是怕伤及主人家的先辈。而瓦格纳先生反倒愤愤不平,说美国的思想里潜伏着巨大的隐患,将来会造成毁灭性的负作用,但除他外似乎无人留意此事。不过他也没展开谈论此话,因天气忽然变得更冷,老先生的身体受不住,他们就又走回去了。

翌日清晨,珍卿在潇潇雨声中醒来,发现三哥已经不在房间。珍卿披衣下床,拨开窗前的纱帘,欣赏着烟雨蒙蒙的苍翠雨林,还有雨丝营造的天籁之音,觉此心里轻快安然,说不出的岁月静好之感。

昨天晚上,瓦格纳先生谈及美国思想的憋病,痛斥了包括美国在内的列强的强权主义。说这种主义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别说侵犯别国的合法权益,时常连本国民众的利益也随意牺牲。老先生从哲学和历史的角度,谈这次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危机,就是因为强权者的私欲无限膨胀。珍卿觉得瓦格纳先生的有些观点,跟中国道家和儒家的立场不谋而合,不由引经据典地跟老先生谈得很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