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小故事的大道理

眼见着又要跟韩道茵冲突, 珍卿挡在前面把话题岔开,拉着四姐一块去洗手间,四姐骂珍卿该厉害时不厉害些, 被人骂到头顶上也不吭声,珍卿耐心地给四姐解释:“一者, 今日楚师兄跟楚太太作东道, 他们笼络外交才俊不容易。你一言我语吵起来, 场面未免太难看。再者说, 冯君和胡君两个人, 把我想说的都说了,我又何必画蛇添足?三者嘛,与韩道茵过多争辩无益, 此人似乎亲附东洋人,言谈间似有意混淆视非,其实未尝不是试探啊。”

四姐虽然已非吴下阿蒙, 但珍卿说韩道茵在试探, 她完全不明白所以, 韩道茵还能试图什么呢。这时有人员来催这姊妹俩,说楚太太请她们到起居室。

四姐小声问韩道茵试探什么, 珍卿伸指头示意她噤声, 说到起居室稍坐一会就告辞,一会儿回到住处再给她讲。

四姐一面觉得胡畴良君不错, 不想立刻就告辞, 一面又想知道那韩道茵在试探什么, 心里猫爪子挠着似的, 却已被珍卿拉着走了出去, 外面就站着等候的服务人员, 她想跟珍卿说点什么也不便说。

到起居室她脸上还不爽快,楚太太随口问她怎么了,四姐就嘟囔着嘴看珍卿:“这个坏丫头,刚才讲了一个东洋故事,讲到半截非不讲了,嫂子,你说她是不是坏得出穴!”

珍卿无语地看向娇嗔的四姐,说好一会告辞回家去讲,四姐真是两刻钟也等不及。

楚应星师兄也来了兴致,也说叫珍卿讲一讲,说早听说她是个故事篓儿,平生最会讲故事的。那四个见习秘书竟都还在,齐刷刷看着会讲东洋故事的姑娘。

珍卿只得现想了一个,很平常地跟大家说:

“不过是东洋人吃河豚的事,说到食用河豚,中国人四千年前便食河豚,《山海经·北海经》记载:怪兽窫窳(yà yǔ)住的咸山之山,其间的敦水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魳魳(zā)之鱼,食之杀人。这里的魳魳之鱼,便是河豚。河豚肉洁白如雪,味道鲜美,吴王夫差盛赞其为‘仙豚’。

“然而,天下至鲜与至毒,却汇于河豚一身。河豚的鱼肉虽可食用,其内脏、血液等却有剧毒,稍稍烹调不当就会致人死命。然为逞口腹之欲不惜死者,大有人在。

“而要论食河豚最凶狂者,还要属东洋人。他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兵士走卒皆喜食,即便屡见死人还要吃。十六世纪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多有武士食河豚中毒身亡,严重影响军中士气,丰臣秀吉始颁布‘禁豚令’,规定食河豚者抄没家产,但偷食河豚者依然大有人在。上个世纪末,他们的首相伊藤博文偶食河豚,甚觉美味,才又解除‘禁豚令’,东洋人又开始疯狂食豚。

“但根据他们的食品卫生法,只有通过河豚厨师考试的人,才有资格为客人烹饪河豚。但私食身亡者依然屡禁不绝。

“有一个来自东洋的传说,说一位身份高贵的官员坂本,来到东洋的一家高档河豚饭店,点名要吃河豚的肝脏,那饭店的河豚厨师闻言,惊讶害怕不知如何是好,再三告知坂本河豚肝脏有剧毒,但坂本倚势凌人,听不进去良言,无论如何不肯罢休,厨师被迫给他做了四块河豚肝脏,坂本吃得津津有味,赞叹这无上的人间美味。

“他享用到了人间美味,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了,当他迈开步伐准的时候,忽然感到四肢躯体不受控制,他惊惶地要说话,但唇舌也不听使唤了。据说中了河豚的毒,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中毒的坂本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所以,他清醒地见证了自己死亡的全程。”

珍卿讲到此处就戛然而止,四姐意犹未尽地追问:“然后呢?”珍卿摊摊手寻常地说:“这是很寻常的故事,死了再多的坂本,东洋人还是照样乱吃河豚,死于河豚之毒的依然屡见不鲜,这已经是他们的国情了。”

楚应星师兄若有所感,一时并无评判这个故事的意思,倒是楚太太纳罕嗔怪地问:“这个坂田无知又强横,死了也就死了,要怪只怪他取祸有道。可河豚厨师虽系被逼迫,但明知有毒还给客人吃,难道不让他吃个杀人官司?”

珍卿刚准备动嘴,便听冯至成君笑着解答:“楚太太,您有所不知,《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中说,东洋国身份等级制度极森严。他们从唐朝引进了中国官僚制度,却并不通过科度制度选拔官员,官员总是由贵族和领主充任,而且一直是世袭制的。因此他们改革以前,尊贵的就永远尊贵,卑贱的就永远卑贱。武士阶层还存在时,可直接斩杀对他们无礼的庶民,法律并不保障庶民的权利。就是到了现在,东洋还存在深刻的等级观念,地位低的人,也不敢冒犯或违背比他们高贵的人,河豚厨师若不遵命,那个坂本就有权利惩罚他。”

楚太太和四姐都觉长知识,楚太太唏嘘怪叹:“都说东洋人是全面西化的,如今看来倒未必了,他们引进最先进的技术,却保留最落后的思想,东洋人怎么总拧巴着呢。”

楚应星师兄也感慨道:“易先生的书我也拜读了,可谓是一本近古的奇书,她未曾久居东洋,却将这个岛国钻研得这样透彻,着实不凡。”说着很隐晦地看珍卿一眼。

楚太太又提出一点疑问:“珍珍,那坂本既知河豚肝脏有剧毒,怎么非要死气白赖吃它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专诚找死吗?”

珍卿微微一笑道:“嫂子见过东洋人吗?他们其实很迷信很固执,以为经过艰苦的自我修炼,灵魂已经无比强大,凭借强大的信念和神祇的庇护,甚至能摆脱自然规律的限制。说白了,就是极端的唯心主义,让他们太自命不凡,以为自己不是凡胎□□。”

胡畴良看着珍卿若有所思,接着珍卿的话解释自己的体悟:

“易先生在书中说,东洋的军国主义者攫取了统治权力,利用民众对神道教和虚位元首的信仰,加固他们民族性格中固有的武士道精神。比如片面理解儒家教义的武士,可以为他们认同的集体价值‘不惜死’,甚至以超人的意志力切腹。他们相信,身体和意志经过艰苦的修炼,灵魂会达到超越凡俗的境界,令他们创造唯心主义的奇迹。很多受过科学教育的东洋年轻人,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说着他认真看着珍卿,道:

“想来,云小姐谈及的官员坂本,是受这种唯心主义的影响,以为经过修炼的意志和精神,能够对抗无药可救的河豚剧毒吧!”

四姐也若有所悟地说:“怪不得常听他们说,东洋人老是把小孩儿脱光,叫他们叫冰天雪地里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