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凡人何较神仙长

这天后晌等午饭的时间, 三哥拿着影集翻给珍卿看,看一会儿见她又出神,无奈地阖上影集收放起来, 问她在家究竟发生何事。

珍卿对三哥摊摊手说:“其实没什么要紧,非要说有事, 不过是太累, 又赶上经期, 休息得也不舒泰, 连着三天做噩梦。”见三哥推一推她的杯子, 叫她把姜糖水喝干净,珍卿喝完放下杯子跟他倾诉:

“三哥,我之前给你讲过啊, 东方学会本月请我讲中国‘法’的形成。未免在外国友人跟前露怯,我遍索群籍、绞尽脑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做了这么厚一本讲义……”她拿两只手掌合在一起, 来形容讲义的厚度。

“我跟一帮洋人口若悬河地讲, 儒家如何取‘法’自然,道家如何以‘无法’为法, 墨家如何以‘民利、神意’为法……又花了三个半天的时间, 跟他们讨论人治、礼治、势治、法治,还有老庄的无为而治, 讨论得火花四溅、硕果累累, 不止一位洋学者说受到我的启发, 要在学术著作里加入新想法, 我跟大家讨论也受益匪浅。”

“忽然一天, 宋庭哉问我怎么不给中国人讲, 我想来想去莫名吃一个惊吓。我想我在做什么呢?我给东方学会的洋人讲课,固然能传播文化、提升形象,于我于人不能算是坏事。可是,对中国的青年们有何益处?我在这里讲得再多,他们也看不见听不见。多少中国的知识青年一叶障目,总觉得中不如西,古不如今。便是对传统经典知之太少。”

三哥的表情温和沉静,似乎无论她讲什么,他永远是最忠实的倾听者,他抚抚她的发辫笑问:“你现在什么意思呢?”珍卿小手放进他大手,说道:“我原本想,把在东方学会与众人的讨论,整理成一个关于‘法’的谈话集,在中国报纸上连续登一登。可是东方学会不少人反对,说他们还要写书发表新论点,指望以新论点一鸣惊人,我若把他们的话先捅出来,就涉及知识产权问题。好事做不成我自然失望,想到没什么事能一蹴而就,我也不灰心。

“后来嘛,我就一直思量,向洋人推广文化固然重要,但把我们的文化精髓提炼出来,先来唤醒中国青年的智慧,于今日情势岂不更重要?试想一想,为何许多所谓高级知识分子,也动辄叫嚷中国全盘西化,把老祖宗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是当代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涉猎得太浅太少。但凡懂些中国的政治道统和先贤智慧,便知权力分散的省级自治,根本不适应偌大中国的管理;还有,以血缘为中心的宗族社会差序格局,就算现在多少人说它该灭亡,客观地说,它也不会轻易被西方市民社会取代……

“所以啊,三哥,我想循序对国学经典去芜存菁,循着中国文史的脉络让国人重视国学,发现中国圣贤的生存哲学和发展智慧。譬如现在,我想自著一本深入浅出的书,给国人讲讲中国‘法’的渊源,东方学会老学究的观点不录,也不会对书的主旨妨害太多。”

问题就在于,珍卿自身的学业事务不少,说是马上就放暑假,珍卿还要上达芒先生的美术课,这是达芒先生亲睐她加的小灶,课时也没有平时多,她总不能不知好歹。还有数不过来的名画要临摹,还要跟宋庭哉一起整理收集文物资料,为此,她绸缪许久的翻译事业都暂停。她想法都好却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真是心有余力不足。

就在三哥英国出差期间,国内杜教授还打电报来,说梁州文事大学的庄宜邦、董南轩二校长,辗转托人给兴华教育基金会带信,说学校不少院系还缺少水平合适的教材,请基金会同事在人材荟萃的海宁、平京等地,委托专人帮他们遴选或自编教材,他们预备秋季开学就给学生使用。

杜教授和彭叔叔等不管有无公职,各自都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忙,勉强帮两位校长担待部分文科教材,外语相关的教材都尽量派给别人,杜教授任教的海宁国大承揽一些,杜教授所在的中华研究院也找了人。

但分来分去还剩一些,杜教授自言实在无人可托,便给珍卿派了两本教材的编选——《大众哲学》《英美散文读本》,这两本都是大一学生选修课用的,说严谨也不需要太严谨,说不严谨也需要专业背景,杜教授叫珍卿参考外国大学的教科书,大差不差先攒出两本教材用。

按照杜教授说的意思,国内不但无人追问版权问题,也不会有人指摘她编选得不好,毕竟每个大学情况都复杂,有些学校校长都走马灯似的换,动不动换教师换教本也寻常。一校之内,天南海北的学生水平也参差,教书匠水平不济的也不在少数。说白了,现在很多学生所以能成材,关键还在于自学能力高强。如此说来,教科书的作用似乎就不大。杜教授甚至暗示珍卿抄外国人的教本,直接把珍卿这做闺女的整无语了。

珍卿既然想影响中国的青年,她就不会拒绝编选教材的事。

但是照搬外国课本也不好,先撇开这里的版权问题,中外的制度国情不同,学生的知识结构不同,照搬过去也会水土不符的。比如,若是《英美散文读本》照搬国外,有些在国外司空见惯的制度习俗,在中国人那就是异域风情,就算文章内容可以意会,词汇和语法若太复杂,学生基础不够怎么学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珍卿也没有许多时间精力,精雕细镂地编选这两本书,鉴于这批教材秋季就要用,把书编写好还要寄回去校对排印,运到梁州文理大学也要时间。她这里占用时间太多后面的事就耽误了。

三哥无奈地看着珍卿:”那就按你爸爸说的做,将来修订时再细细改嘛。不然,你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

珍卿阖着眼睛靠在他胸前,三哥的话正说在点子上。对于杜教授派来的两本教材,珍卿忖夺后决定,做的比杜教授的标准高一些,但要违背她精益求精的风格,最大限度地提升效率。

三哥出差的这个礼拜,珍卿突击设计好书的结构和内容,把需要的论文和书目也都找好。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她的工作强度太大了,她也不是铁打的身躯。三哥回的前一天又是她的生理期,她连着三夜做战争爆发的噩梦,她自己在烽烟血火中不停奔跑,一时想搭救他一时要挽救她,可是终究只能看亲友逐一死去。即便理智告诉她,自己是太劳累梦境才悲观,但心境如何能不受影响呢?

珍卿不止一次梦见玉琮,他在梦中向珍卿泣血倾诉,说他一去黄泉、蓬莱之远,当视道旁桃林如视他也,玉琮在她梦里不止一次死去。还有圣音女中的室友梁玉芝——连累她从圣音退学的那个女孩,昨天也忽入她的梦境,手脚上戴着镣铐也在念: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许多面目模糊的亲友,在她梦里徒劳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