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何曾忆此旧时交

苏尔曼先生的圣诞宴会上,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将一张三开的素描填得如此充实, 房室的进深形态,器物的轮廓明暗, 主客的举动姿态, 人物的神态情绪, 无不纵深奇妙、纤毫毕现地落于纸上, 那惟妙惟肖、呼之欲出的生动, 震撼到令观赏者感动了,至少苏尔曼太太跟小姐就哭了,很莫名其妙、难以言说的感觉。

见画家慢条斯理地收住笔势, 苏尔曼先生与有荣焉地举起表,打了胜仗似的冲大家欢呼着:“正好二十分钟,正好二十分钟!”对妹夫卡普里维少校嚷得最大, 并催督他把彩头快快献上来。其他人凑上来跟珍卿说话。

珍卿刚刚画完还在意识流中, 有好一会不知道跟人交流, 不过也没有任何人怪罪他。卡普里维少校拎着表过来,似笑非笑有点不怀好意:“杜小姐, 你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力, 你来德国若想窥探军事机密,是不是易如反掌之事?”珍卿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卡普里维少校还欲张口, 莉娜·苏尔曼小姐不悦地说:“姑父, Iris是我的贵客, 你为什么诬赖她做坏事?”

苏尔曼先生拿酒给妹夫喝, 苏尔曼太太也笑着转移话题, 卡普里维少校收住不善眼神, 盯了珍卿一下仰头把杯中酒喝掉。

珍卿没有接卡普里维的手表,苏尔曼小姐的姑姑抢过去,嘀嘀咕咕说了难听的话,珍卿平平把这个赌约揭过。

不少非军方的男女贵客凑过来,新奇惊讶地赞美珍卿的绝技,问她怎么做到两手并用而无错,问她的视觉记忆力是否为天生,问珍卿的老师都是哪些人,她的超能力跟训练方法有关吗。

珍卿简洁精练地回答问题,年幼的莉娜·苏尔曼是真爱画,大家讨论她惊艳四座的技艺时,一直仔细观摩珍卿新画的莉娜,忽然指着这幅大作说:“卡普里维姑父不止一个,姑姑也不止一个,这位先生,那位先生也不止一个,Miss Iris,这是你别出心裁的创意吗?”看热闹的外行也觉得稀奇,细看一番果如苏尔曼小姐所言,纷纷热络地转头询问画家的用意。珍卿说并没什么特别用意,就是有些模特不停变换位置,她脑海里觉得他们无处不在,就不假思索地画下来。

卡普里维夫妇原本兴趣缺缺,心里还不尴不尬、不阴不阳,听侄女莉娜一说来争相来看,看见自己不同位置的不同姿态,不管正面侧影还是斜倚缓坐,都被画家刻画得惟妙惟肖,这种奇妙新鲜的审美感受,令口舌轻薄的卡普里维太太都震惊,开始正视珍卿并询问灵感的渊源。

珍卿借着出神入化的画技,一步步体现出她的存在感,并从不动声色的谈话中,寻找可以为她所用的人。行政系统的客人发展起来事倍功半,这种急上房的忙怕难帮。

珍卿着意留心军方人士,注意到一个叫谷诺的年轻军官,珍卿刚才跟赞美者谈话时,他才开始来插不进来话,就站在旁边听珍卿跟人谈话,之后逮着机会自我介绍,谈吐态度给人文质彬彬的绅士印象,珍卿初始也疑忌他是腹里黑——毕竟这时的德国军人不少人格分裂。之后,这谷诺少尉自言念大学有要好的中国同学,参军后的头位长官卡尔曼中校,七八年前就跟军事顾问到中国,为中国陆军军校的学生授过课,现在已在军警系统身居要职。

正跟谷诺少尉说着,听见门厅外小一阵哗然,听见人们问候一位中校先生,珍卿好奇地朝门厅那里望,谷诺少尉说失陪一下去迎接长官。

珍卿心里揣摩谷诺的长官,想着如何借谷诺认识一下。正在动着念头,听壁炉旁边的两个蓝眼睛军官,其中一个不怀好意地冲着珍卿举杯,戏谑地跟珍卿说道:“来自东亚的聪明艺术家,我知道一个人更多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去发挥创造力,我保证他们一动不动给你做模特,不然就把,呃,Iris小姐当他们的遗体画像师不错。艾伯特,你愿意让Iris小姐去你的地盘走走吗?——Iris小姐,我听说很多画家原本是遗体画师,想必你也有同样的兴趣吧。”

他身边面容英俊的蓝眼军官,探照灯似的眼神在珍卿身上逡巡,打量完微微蔑然地扭回头,戏谑地对邀请珍卿的同伴轻嗤:“鲍尔,若她不慎窥探军事机密,这样伟大的艺术家,就要留下来陪我的玩具,这对东亚人是难以想象的损失,啊,那样多可惜?”

旁边倚墙听这二人说话的,像听到巧妙绝伦的笑话似的,多米诺骨牌似的一同笑起来。看来这个叫艾伯特的漂亮沙猪,是属于执行民族主义政策的部分,也许是集中营的看守之类吧,但仲礼他们现在尚未转去。

珍卿倒不怕他们的调笑羞辱,暗暗思忖这些人的话语,猜想谁对她和她的天赋感兴越,像苏尔曼的艺术爱好者少得可怜,珍卿想送钱耍手段都不得其门。

她若无其事地跟莉娜·苏尔曼聊天,解答她在艺术世界中的问是。心里暗暗思量来去,还是觉得嘲笑者太难策动,也许时日有功可以撬动巨石,偏偏现下就是时不我待。从蓝眼军官们的傲睨眼神便知,他们不会轻易转变态度,这些人经历过战争和贫穷,多少人自幼接受种族主义教育,根深蒂固的观念如何短时间粉碎?

珍卿看满场应酬的苏尔曼夫妇,在代表国家机器的军警面前,他们也得点头哈腰笑脸迎人,而谷诺少尉正他高大挺拔的长官,珍卿正在想怎么主动出击,刚才邀请她画尸体的鲍尔上尉走过来,很有压迫感的高大身板,堵在珍卿面前逗弄似的问:“杜小姐,你对我的提议作何感想吗?”珍卿面上温恭如小白花,心里怂怂地想着:想做你的遗体画师怎么样?

幸好,那个同样嘴贱的艾伯特拉走了鲍尔,退身时不慎撞到男佣托盘里的酒,珍卿前襟被洒了点红酒,沙猪艾伯特很有腔调地道了歉,拉走鲍尔跟他不太愉快地说着什么,就算不是埋汰珍卿也不可是赞美她。

珍卿不至于脆弱得这也在乎,问惊慌无措的男佣洗手间在哪,并对他无意的失误表示了宽容。

去完洗手间珍卿没马上回来,见走廊边有个悬挑的阳台,珍卿站过去整理一下思绪。在风口站了片刻,胳膊马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深呼吸的同时退后两步,设想进去如何找到谷诺,探探他长官是否可以借助。

珍卿一回身,不防被走廊的人影惊得轻呼还哆嗦,定睛一看,又一个面容冷峻的挺拔军官,黑暗让他的面目显得像鬼魅,实际上他可能也真是魔鬼。珍卿屏住呼吸慢慢地走过去,此人也侧身对客厅的方向,似乎是在给珍卿让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