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至近至远人世情

彭娟觉得跟珍卿共患难过, 也算是知交好友了。便总拿结婚事宜找珍卿参详,又说在报上看过四姐的履历,便叫珍卿从中沟通, 叫四姐给她设计结婚礼服和常服。

珍卿其实觉得有点为难。说起来,她最近正跟四姐闹意气呢。

四姐时尚事业的声势造起来, 她铆足劲预备大干一场, 计划把倩影服装公司做出规模, 想着至少先招聘二三十个职员, 先循序渐进把生意做遍全国, 再由中国向南洋等地区辐射。

大家见四姐如此努力上进,阖家老少都在人力物力上支持她,珍卿还给倩影公司作广告词:明媚的笑容挂在你脸上, 多姿的倩影留在他心中。四姐说想拥有自己的制衣厂,她自己的积蓄远远不够。但谢董事长当年发过话的,四姐把嫁妆赔给钱明珠, 她以后不会另给四姐嫁妆, 现在自然不好失言。但她可以考虑替四姐担保贷款。

珍卿却觉得大家乐观过头, 便刻意当众给四姐泼冷水:“现下时局变幻莫测,料不准海宁哪天长燃战火, 我看四姐的摊子不宜铺得太大。”

谢公馆两代人都是有识之士, 虽对国势与当局屡屡灰心失望,但心里总还抱着一些幻想。想海宁是远东最重要的城市, 距离应天政府首府如此之近, 当局就是再混账再无能, 也不至于让外敌侵犯到经济、金融、政治中心吧?

当下时局并不好, 但连谢董事长、二姊夫妇这等聪明人, 也没觉得有必要收缩生意、仓皇逃命。三哥听珍卿这种悲观论调多, 虽然有时也心生疑忌,却也下意识觉得不至于草木皆兵。

有的论断太过耸人听闻,珍卿又提不出让人信服的证据,为防隔墙有耳也不敢说得太多,所以每言局势也只能点到为止。危局险境不逼到众人的眼前,就算聚齐一家人专门来讨论,其他人不可能说服珍卿乐观,珍卿也没法让其他人跟她一样悲观,争得面红耳赤又有何益?只能是边走边看。

珍卿给四姐的事业泼了冷水,谢董事长他们不全信服珍卿,却也不赞同摊子铺排过大,买制衣厂的计划就暂搁浅,四姐倩影服装公司的规模也不如预想得大。四姐为此已经对珍卿有不满了。

四月份的前半个月,四哥除忙生意和基金会的事,还在关照岳子璋先生在蜀州建厂事,同时还为四姐的倩影服装到处奔波,给四姐找合作伙伴、招揽生意、疏通关系、建立物流等。

珍卿真怕四姐把三哥累坏了,谨慎地藏住自己的不满意,发表不同意见也斟酌再三,尽量不要显出负面的意绪。可是四姐看来还是察觉到了。有个周末,一家人聚在一处说话,四姐说想认识制衣厂子的人,想叫三哥帮忙引荐笼络一下。

三哥最近为几头事务奔波,常常忙到入夜才回来,珍卿有天惊见他鬓间有数根白发,心疼得不得了,像三哥为她的健康后怕一样替三哥的健康后怕。

这天,四姐提了要见制衣厂的人,三哥回了一句“我累了,明天休息,叫乔秘书陪你去”,然后便神情淡淡地不说话。四姐闻言脸色一变,却仿若未觉地跟三哥撒娇,说就是吃一顿饭的事嘛。谢董事长面色已经不好看,但心有顾忌没有当众发作。

珍卿想到三哥被四姐使唤得团团转,着实疲劳不堪,她斟酌又斟酌还放缓语气,说叫乔秘书陪四姐也一样,毕竟谢公馆这样的声势地位,乔秘书也是办老了事的,场面上人也不会有人因此轻视四姐,让三哥有空歇一歇才好。

不想四姐一听,当时就霍然起身怒视珍卿:“我跟三哥说话,你插的什么嘴?”三哥隐怒地看四姐:“你太放肆了!手给放下来!”四姐先是不可置信,然后瞬间脸涨得通红,怒气勃然地指着三珍卿——和三哥:“果然有了娇滴滴的老婆,亲妹妹就抛到脑后,她的事就是事,我的事就是麻烦!她家数不尽的三姑六婆、老师同门,不管要紧不要紧的事,三哥就是累得爬不起来,也不吭不嚷地替她打点,生恐她多劳累一分,多操一分闲心。怎地,对亲妹妹就是两样面孔,厚此薄彼得让人齿冷心寒——”

四姐还待要再讲的时候,谢董事长沉声断喝一句:“你给我住口,这家里谁欠你的不成,越说越野腔无调了——”四姐无人撑腰顿时气焰一矮,哆嗦着脸庞委屈地红了眼,隐隐含恨地瞪了珍卿和三哥,寒着脸铿锵大步地拿包出门了。

杜教授情商再低也知保持沉默,只低声劝谢董事长别太动气,血压一上来又要难受。杜太爷却仗着年高说一句:“哼,该给她找个厉害的婆家!”珍卿冲着杜太爷大喝一声:“祖父,你别添乱了行不行?”杜太爷被她喝得吓一跳,嘴动了动倒是没有再吭声。

珍卿跟到杜太爷的房间,防患未然地教训半天。杜太爷看来是真的老了,珍卿这么大声跟他说话,他嘴里嘀嘀咕咕说她不像话,倒不拧眉瞪眼针锋相对地乱嚷。

珍卿跟杜太爷费一通口舌,煞住别人吵架他裹乱的邪念。回房见三哥洗完澡坐在窗边,阖着眼睛正在养神,珍卿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一边倒水一边观察他,观察到他头上不由一怔,她前天见他鬓发边数根白发,才拨掉没几天,这么快又生出新的。

珍卿刚才还自我反省,也许该私下同四姐说,可看见三哥新生的白发,心里也是勃然难禁的怒气。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对。之前,珍卿跟杜教授说三哥太劳累,杜教授说谢董事长婉言说过四姐,叫她别老把哥哥支使得团团转,四姐虽不情愿倒也答应下来。但看四姐最近行事,答应也是白答应的。珍卿私底下说也未必有用。四姐对珍卿和三哥不满已久,珍卿对四姐又何尝不是?珍卿和三哥尽量不表露而已。

珍卿把水杯递给三哥,他轻抿一口随意放下,笑问杜太爷如何,珍卿说已同祖父说明利害,还在音量气势上压倒他,杜太爷应该能管住他那张嘴,以后不会随意酸言冷语的。说完这个话题两人都沉默。

陆sì姐在法国时性情稳定,有时在珍卿和三哥这吃点醋,大不了抱怨两句就过去了,他们在国外一直相安无事。今日四姐因一点小事就口不择言,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回来这两个月四姐相亲次数不少,都没有修炼出一点正果,大约婚恋不顺胸中积了郁气,便想摩拳擦掌干一番事业,来弥补其他方面的不如意。

其实大家都愿意体谅她,也在竭心尽力地帮助她。可也许是功利之心太盛,加上劳累和压力,从前能压抑住的负面情绪,轻易因三言两语爆发出来。看似口无遮拦,其实说的是压抑许久的心里话。珍卿这一会也后知后觉,大约她阻止四姐买制衣厂,她心里已对她暗伏怨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