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山中岁月无乱离

这天吃完午饭, 三哥跟珍卿在内走廊上散步,过一会又觉得肠胃里不舒服,要呕不呕的也说不上想吐。三哥拉着她心疼地问:“要不要上楼躺一躺?”珍卿摆手说算了, 总躺着也不见得舒服。

但三哥还是带珍卿回房里,帮她按摩耳廓上的穴位, 这是专门跟中医大师请教的, 专为孕妇安神健脾调胃的, 按摩几分钟三哥就不再多按, 把睡着的妻子平放下来。

珍卿睡了午觉起来, 喝胖妈端来的人参半夏汤,三哥便在一边同她闲谈:“海大的期末考试一完,你的暑期课程不上了, 你有什么计划没有?“其实是希望她别太多计划。

珍卿慢慢喝下半碗药汤子,接了三哥递过来的酸梅脯,含在嘴里嗯了两声说道:

“娟娟姐跟我说, 她一直想把师父师娘接过来, 奈何李先生就是不肯, 师娘是夫唱妇随也不来。去年提过给他们做八十双寿,又皆不肯遂娟娟姐的愿意, 今年说给他们按西洋风俗办钻石婚, 亦是不肯。我除了常常寄些时下的学术著作,也不知如何安抚李先生的晚景, 便跟楚应星师兄还有韩清涧师兄联络, 预备给李先生作一个作品合集。现在是收集材料和典故的阶段, 审校注释的工作要慢慢做……

“呃, 本来计划办个小型画展的, 现下闻不得颜料气味, 自然罢了。哈大的钱冀行教授受东部大学委托,要做一个中国白话语法的教参,钱教授觉得我也应当参与,就算不担大梁也可积累经验,这个其实没有那么费事。嗯,还有,彭叔叔他们做汉英四用字典,彭叔叔希望我把‘国学新注’ 放一放,暑假先加入字典编纂工作,我还没有决定好。还有国外带回的敦煌曲子集,我打算跟爸爸作初步的整理。还计划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就是那个画英国自然风光的……”

三哥不置可否地瞪她一会,看胖妈端着药碗出去了,才问她喝了这汤感觉怎么样,珍卿感受一下说“好像好一些”。

三哥无言地凝视她半晌,默默地长叹一声,而后才故作夸张地感叹:“今日才晓得,我竟娶了个三头六臂的老婆——”叹完又摇头莞尔道,“我说错了,你就算真生三头六臂,两个月也做不完这些事。”

有点发虚的珍卿揽着三哥,靠着他低低柔柔地说道:“三哥,我十来岁就晓得,世上只有耕不完的田地,没有一只累不死的老牛,哪里会真的来者不拒?其实我妊娠反应来得早,正好咱们俩可以唱唱双簧,把觉得繁难的事一股脑推掉。不过,真的什么都不做也没意思,可以捡些轻松好玩的来做。这你不反对吧”三哥握着珍卿的手,很温情地亲一亲她:“自然不反对。”

其实,珍卿刚才看似罗列了许多事项,不少事情她早打定主意不掺和的。譬如,彭叔叔叫她参与的《汉英字典》,可谓是中国顶级文人共襄盛举之事,但她一看到编写委员会的名单,面上不露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但凡一个群体一起做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能够求同存异,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而那个编写委员会的三个总负责,在学术见地上早有龃龉,珍卿的学术理念跟他们也有抵牾,贸然加入就要跟人磨尽嘴皮子,编写事务恐怕还是事倍而功半……

她肚子里正孕育着的小生命,是三哥跟她的美好婚恋果实,也是杜太爷期望已久的曾宝孙,她就算把外面人得罪光了,再被人骂作娇惰矫情不堪大任,也不可能拿这小生命开玩笑的。

三哥听闻她如此心有成算,看着她的肚子才放心些。其实他心里也藏着不愿说的事情。其实,岳子璋先生在蜀州的投资建厂计划,把投资大的基础设施也算进去,他在蜀州把这个项目铺排得极大。三哥先时在欧洲包括后来回国内,帮岳先生分担了买机器、督物流、通关系、找专家等不少事,甚至瞒着珍卿给岳先生投了一笔钱,跟岳子璋先生也算合伙人了。而小妹从前一直力劝他别多投资产业。

他不说并非怕小妹担心他乱使钱,她自来不大过问他如何用钱,她自己有钱也不会寻他要钱,倒是他心甘情愿给她花得多。只是他们看待时局的观念有不同,他不想说出来无谓与她起争执,继而叫她孕期平添烦恼。

按理说,他在蜀州投的产业早该去看看,可小妹一直不看好他的投资,后来她人身安全也让他悬心,现在更是怀着他们的孩子。他想答应岳先生去蜀州看看,想到小妹的状态也不敢走开。

七月中旬正式放暑假了,谢公馆阖众跑到花山别墅消夏。

珍卿的妊娠反应一直伴随她,万幸没有严重到做不了事。就这样不算严重的症状,三哥还总觉得过意不去,还总说叫珍卿像吴二姐一样,他们干脆只生一个就算了。

杜教授不免跟珍卿提起来,说她生母云慧怀过四个孩子,每一次的妊娠反应都严重,常常呕到水米难以下咽。提起原配妻子当年的羸弱之态,杜教授真正伤感又遗憾,说他年轻时浑浑噩噩也穷窘,不晓得女人生育的辛苦,自谓对妻子尚还体贴,人过中年才知她担待了太少,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啊。

不过珍卿也许是被照料得好,物质条件优越,家庭生活顺心,事业上也说不上大坎坷,她的妊娠反应一直不似生母严重。只是这种程度她都觉得辛苦,回想生母当年的坎坷情状,想起来不免唏嘘一番……

自从暑假公布怀孕的消息,珍卿陆续收到滕将军许多礼物。除了丝绢棉麻绸纱缎子等好布料,还有燕窝、阿胶、人参等贵重药材,都是用心挑选的上等礼品。他们当兵的私离驻地是大罪,滕将军趁着到应天述职的机会,连夜跑到海宁想瞧一瞧珍卿,来时已是后半夜不便扰她一家,据说他在花山别墅外面等了一夜,到翌日早上才派人悄悄进来通知,珍卿夫妇才晓得滕将军来了。

杜教授和杜太爷同在花山,三哥陪珍卿到别墅区的东边,见了面目上更见风霜的滕将军。珍卿对他已谈不上强烈的厌恶,但是两人坐在凉亭下石桌的一方,简单寒暄后便都没有别的话。

珍卿没办法叫他一声爹或父亲,滕将军看见她就下意识地搓手,默然良久,才欢喜无限地说了一句:“你如今也当娘了。”然后怔怔地看她许久,一个魁梧胖大的军汉忽然就捂着脸哭了。

珍卿心里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想听他说任何他跟她妈的事,任何隐有所指引人联想的话,珍卿听到都会觉得非常不适。可是看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哭到伤心之极难以自禁,也也觉到难以言说的心酸。

滕将军要马上赶回他的驻地冀州,珍卿最终没说一句甜心暖意的话,滕将军依依不舍又很仓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