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覆巢之下无完卵(第4/5页)

珍卿告诉他使钱也要将恶徒绳之于法,她给蒋探长钱蒋探长没有接,他说陆先生一直拿他当个人看,他这些年才能活得像一个人。再说陆先生也说过要他跟着一起走,可是他自言半生都在海宁做警察,到了别的地界他怕连警察也做不好,所以陆先生已经给过他一笔钱。珍卿也就不再强给他塞钱了。

料理完钱缤学姐这桩事情,珍卿在医院外遇见她一直找的容牧师,珍卿本待跟容牧师客套一下,然后向他转告特务秘捕□□的消息,却忽然看见容牧师身后的唐人礼师兄——唐师兄本应该陪同慕先生离开了啊!唐师兄见了珍卿眼睛很是闪躲,珍卿见状立刻缠住他不放了。

在病室见到奄奄一息的慕先生,还有无所适从的郭寿康,珍卿才确定慕先生父子竟还没走。

郭寿康一见珍卿就跑上来,抱着珍卿哭腔哀声道:“姐姐,爸爸要死了。”珍卿慢慢踱到慕先生病床前,正在抹泪的朱书琴师姐让开位置。珍卿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慕先生,他如今痛苦到要用嘴呼吸了,他眼里的神光已经暗淡了,可是意识比李师父当初清楚得多,他见珍卿惨白的脸木然对着他,虚弱沙哑地问着她:“没走?”

珍卿沉默地站立良久才道:“先生病重,为何不让师兄师姐告知?”满是病容的慕先生咧咧嘴:“我早料到有今日,他人可歌,亲友亦可歌。我艺坛后继有人,我知你们不会令我失望,我自是无所遗憾,我死了,不要哭。”他看向正在哭的儿子寿康,眼神中透露出难得的怜爱。

珍卿蓦然跌坐椅上,忍不住捂着脸哭了,寿康坐在旁边把头靠在她肩上。珍卿觉得魂魄都不大稳了。一个多月之前,她等待着李松溪先生死去,一个多月后的现在,她又要等着慕先生最后一次呼吸。

珍卿克制着汹涌而来的悲情,还是告诉容牧师□□的关押地,不管怎么救人都由他自己去吧。她之后便开始守在慕先生的床前。

可就是这个时候也有人不停找她,她培英的老同学齐佩瑜又来求助,说她们一家原来跑到江州老家,走到半路见江州被炸又折回来,在租界待了一阵大家都想出去,问珍卿有没有办法帮他们弄点船票。

珍卿为宝荪的事求助过齐佩瑜,此事实在是不得不帮的,在医院里打了不少通电话,勉强让做英国使馆秘书的朋友,又弄了一些英国船的船票。

看这一天《新林报》的晚报,有两件非常重要的爆炸性新闻,一件是公民党特务还在迫害社会党。海宁《新林报》和《宁报》都发了辞气激烈的谴责文章。

还有一件重大新闻也跟谢公馆有关,在星汉市为难讹诈谢公馆的慕后黑手王步钦将军,被人爆料在部队里贪污腐败吃空饷,还热衷跟东洋人勾勾搭搭的,说他私底下在出卖公民党的战略情报。《新林报》上,有王步钦将军跟东洋人友好会面的照片,而照片中那个叫荒木东次郎的东洋人,据说一直是策反中方高官的活跃人物。

公民党高官贪腐吃空饷屡见不鲜,民众见怪不怪怕都麻木了,但是出卖战略部署就很令人发指了。怎么会这么巧呢?三哥才飞到星汉市处理家中麻烦,只一天功夫就有条件在海宁营造舆论了吗?但是报道既然是在海宁发的,三哥没道理不告诉她和二姐啊。

珍卿马上打电报给星汉的三哥,三哥马上回电说他并不知道王步钦的丑闻,不过王将军这桩把柄正可以利用。三哥再三交代珍卿趁现在休息一下,晚上风浪若大她休息不好就要晕船。

珍卿没来得及跟三哥提及,她正守着弥留之际的慕先生。听着城中一整天都不停的炮声,她有时候甚至迷惑自己在干什么。

珍卿守着慕先生到傍晚时分,打电话到谢公馆问吴二姐回来了没有,秦姨说一直没见回来,每次打电话到众仁医院,都说吴二姐还在手术台上。其实,众仁医院的旧病患,能立刻做手术的已做完手术,众仁医院卖给德国教会后该走的交接程序也走了。现在吴二姐做手术的对象,都是东洋人轰炸华界造成的伤亡。整个租界的中外医院,悲天悯人讲医德的都在接病患,然而医护资源早已严重供不应求。

珍卿打电话到众仁医院,碰巧吴二姐下手术台吃饭,自嘲说记不得做了多少手术,现在是昨天今天的头一顿饭,这一会她拿筷子的手都是抖的。吴二姐只说完这几句话,电话中一阵呼呼吃饭的声音,之后吃饭声也陡然顿住,似乎听见二姐的低泣声。过了一会,二姐若无其事地跟珍卿说:“小妹,你,你带秦姨他们先走,姐姐决定暂时不走了。要是,要是小英问起我,你就告诉小英,妈妈决定留下来做她认为对的事。”

珍卿麻木的精神起了涟漪:“那其他人怎么交代呢?”二姐电话中笑了一声:“谢公馆谁人无公心?面对这些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同胞,我们的感受都是一样的,还须我向你们剖白自己的感受吗?小妹,我还要睡一会儿,还有手术在等着我。”

珍卿连忙叫住吴二姐,道:“二姐,我会告诉秦姨他们,叫他们带其他人坐船走。说我们两人坐飞机走,好吗?——慕先生在弥留之际了。”吴二姐顿了片刻说好。

珍卿打电话跟秦姨交代诸事,叫他们把胡莲和邓扬和一行人带上,跟兴华基金会的赵君娴女士一行人,还有她同学齐佩瑜一家人一同离开海宁。

入夜后炮声停了不短的时间,深夜忽又听见一阵阵的打炮声,便听医院走廊上有人咒骂,说东洋鬼子不是人生的,深更半夜也不忘记作孽。但也有明白人晓得,海宁保卫战进行到关键时候了。

珍卿守在慕先生临终的床前,熬着人生中又一个无尽漫长的黑夜。

翌日天蒙蒙亮时,东方图书馆秦副馆长电话来了,说夜里东洋人的大炮打到东方图书馆,打塌房子还没什么要紧,可是装满书的木质图书馆,马上就形成了熊熊的火势。葛馆长带着值守的人抢救经籍箱包。可是没出一刻钟的功夫前后馆烧成一片。葛副馆长带人抢出来大半箱包,没料到烧着的房里头有没炸的哑弹,然后整个图书馆都被炸毁烧塌了。等消防队终于把火灭掉时,葛馆长跟同进去抢箱子的彭、茅、庞三位先生,炸得是残肢断臂烧得体无完肤,完全都认不出来谁个是谁个。秦副馆长说着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珍卿从来不晓得,她有一天听到这等惨烈消息,竟然既没有惶急无措也不想放声痛哭,只是脑中的弦又绷紧了似的,她清晰地知觉自己冷静地告诉秦副馆长,她会马上赶到东方图书馆。

她回到慕先生病房想跟他说明,可慕先生头脑这样地清晰,见她情状只艰难地问她:“有事?”珍卿默然地点点头,慕先生爽快地咧嘴笑:“有事,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