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山水新园容旧人

三哥出差的某一天中午, 杜太爷、寿康、杜保堂等都睡了,娇娇在珍卿房里看她的素描,珍卿在看三哥从蜀州的来信。三哥说在蜀州遇到失去音讯的唐经理, 他那一大家子南下时有死伤和走失的,好在唐经理小家里都还健在。三哥欣悦之情溢于行间, 言道叫唐经理还给他做经理。

不单是唐经理的事让三哥高兴, 三哥和岳先生在梁蜀两地的日用工厂, 虽说难免受苛捐杂税的影响, 也确实养活不少本地的闲置劳力。三哥这次出差不知谁传他过生日, 厂子里的工友凑钱买肉买蛋并采蘑菇,给他做了一碗丰盛的寿面。也许是他们往寿面里放的东西太庞杂,三哥吃完那碗寿面闹了一天肚子。可他说他的心里是和暖的, 有人向他证明他做的事有意义,即便头顶悬着失败的噩运他也认了。

娇娇在一张张翻着珍卿的素描本,她好玩地用食指、拇指快速翻页时, 然后又惊喜地跟珍卿演示:“小姑, 你看这样翻看就像动画片, 听说动画片就是画许多图,一张张拿摄像机拍下来的。真有趣, 小姑, 你画这么多张都放大吗?”

珍卿闻言否定道:“全部放大上色旷日持久,这个学期总要给学生带课, 若艺专也并进来事更多, 若讲哲学还须自己编讲义, 事太烦人太累了。”

娇娇便理解地点点头, 把下巴搁在小姑肩膀上, 满脸思虑的痕迹, 思虑过后又闲谈道:“小姑,我听涣洁说,她们同寝的人结伴上课、自习、阅读,还常常谈论家乡和经历,嗯,还议论跟男孩子的交往。小姑,我是否也该合群一些,搬到大寝室跟她们住?”

珍卿看娇娇认真向她寻求建议,只问了一句:“你觉得涣洁怎样?好相处吗?”娇娇匀净的嫩脸又生思虑,然后冲珍卿点点头:“好相处,她的天真是真实的天真,伶俐也是真实的伶俐,她哥哥性格很像仲礼,都挺好相处。”珍卿摸摸她绑辫子的粉纱巾,微微笑道:“我听说女寝室床位空得多,若涣洁寝室有空闲,我看你不妨先跟她住一起。”娇娇就温婉可爱地笑了。娇娇说涣洁有真实的天真,也许是不满自己的心思重吧。

将要过农历新年的时候,三哥安排好一切从蜀梁边界回来了。

一天午饭后散步完,珍卿跟三哥一块午睡,睡醒俩人躺在床上谈一点事情。三哥说,南洋华侨赈灾爱国会的曹惠祥先生,说准备向国内捐献大批急用物资。三哥一听就敏锐地想到一问题:

“大宗物资以货船运进国内,分流运往各地就很难了。航空运输只管军方政府的紧要物资,陆路运输上铁路和公路是大动脉,但多少地方还没有通铁路呢,汽车、卡车就是公路运输不可缺的红细胞,可是中国目下紧缺汽车司机,还有会修汽车的技术工人。我跟曹惠祥先生提议过,应该先建一个汽车学校,培养汽车司机倒无须太久,汽车技师耗时自然久些。现在西南涌入大量青壮劳力,多少人没有职业不能养家糊口,上了汽车学校一旦出师也算就业了。建汽车学校是一举数得的事。”

珍卿爬起来惊叹地看着三哥:“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忧国忧民,精准务实,还属三哥最厉害。”然后,她抱着他脑袋亲了三口,颇像杜保堂平常亲人的架势。

这种亲昵把三哥哄得很高兴,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温蜜水,坐在床沿看着她喝慢慢喝,抚着她揉乱的头发歉然道:“只是,若是如此我又不能在家陪你,今年你也要忙起来,还是要自己照顾自己。”

珍卿慢慢喝了半杯蜜水,笑道:“三哥,如此时局之下,我们能做的事尽力去做,做到俯仰无愧是毕生追求。虽说难免夫妻分别,只要不是长久的,相比多少人已是万幸。三哥,你要做事安心去做,家里这么多人陪着我,娇娇寿康他们也当用了,你也不必太挂心我。”

说起来,他们多少亲戚和相识去了港岛、美国,他们谢公馆却无一人战时离开中国,并非他们没有条件去,而是不愿意离开母亲之国,去到他乡做人家的二等公民。别人也许能安心在异国隔岸观火,他们怎能跑到他乡高卧享福,寻常地议论自己的同胞有多不幸?

今年过年吴祖兴从港岛来信,难得有点做儿子做兄长的样儿,盛邀他们所有人去港岛避难。不过大家最终都是婉拒的,连最不喜欢梁州生活的四姐,都因担心丈夫没接吴祖兴这一茬。

四姐如今为人处事好得多了,跟夫家的公婆妯娌相处得也算不错。只是经历不同难免观念不同,多少还是会有一点不愉快。譬如四姐某次穿镂空连衣裙,再穿一件很时尚的人字呢大衣,就要美美地出门逛荡去,她婆婆和做管的姨婆婆死活拦住不让出门。两拨观念不同的人争来争去,其实谁也说服不了谁。四姐脾气惹急了是很厉害的,大过年竟当着亲戚给婆婆难堪了。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不惯她的脾气,说老一辈生活习性已经养成了,便是事有不对话有难听的,也不要当众跟长辈对嘴对舌地争执,有些龃龉纠葛不当众撕撸开来,双方感情就有转寰的余地,让老人当众难堪怕会积下矛盾的。

一大家人在梁州过头一个农历新年,大家难免也念叨起国外的元礼、仲礼和小庄。仲礼前年差点害了小叔小姑,据说近年性格沉稳了很多。元礼来信说准备在美国结婚,对象就是宾大的那位女学生顾问——大元礼九岁的班克曼女士。

小庄医学院毕业就想回国来,他的密友许怡珩小姐也愿同行,可赵姐夫觉得国内兵荒马乱,而小庄一直嚷着想当军医,赵姐夫便跟大家一起配合着哄小庄,说国内疫病横行、战场伤员累万,多少小伤病的人就因缺少医药,就白白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却小庄借着国外的好环境好实验室,多研究一些利国利民的平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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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笙自述:

我跟易先生的渊源开始很早。譬如孩提时候姑姑乐嫣在培英女中,学了中西歌谣回来便乐意教我,我至今仍能哼唱那些忧郁或轻扬的曲调。但我幼时只以为西洋人才有情趣又懂感情。

念初中养成阅读报刊的习惯,才晓得多少脍炙人口的歌谣,都是从易先生所在的谢公馆流出,听闻易先生与其夫兄常爱作新词谱新曲。自此热衷于听易先生的曲子,也广泛阅读易先生的文章作品。

包括易先生留学时的一切作品,国内报纸只要转载我都要做成剪报,困顿自苦时常诵读于枕下灯前,如此我在沉闷可憎的旧式家庭中,才未堕落得像父母一样吃鸦片烟。

我对于人间真善美的体会,亦跟易先生的《葫芦七子》有关。我收集的各版本《葫芦七子》,最初总愿拿出跟我的小朋友分享交换,这种自发的愉快是下意识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