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一更君(第2/3页)

对俞星臣而言,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倘若庞一雄没有绝症在身,俞星臣自然不会随便答应放过一个歹毒自私的杀人凶手,可如今庞一雄身死在即,且又拼尽全力相救晁俊等人……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屋内传来些许动静。

两个人齐齐转头。

小甘送了一盆泡着用过的细麻布的血水出来,又要了些干净的细麻布。

一切都默默地,没有人出声。

杨仪其实已经把赫连彰的剑伤料理过了,清理了淤血,用桑皮线将一些血管扎了起来,敷了蒲黄粉。

该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赫连彰自己的造化。

刚要缝合,杨仪的手一顿。

张太医正在擦拭眼睫上的汗,看她停住:“怎么了?”

杨仪目光所及,望着的却是赫连彰的右心处。

因为刀刃是向着左边开的,所以右心室其实不能看到全部。

只能从胸中骨的方向,瞥见半边。

杨仪盯着那颗心,眉头微蹙。

张太医跟她不同,他虽是太医,却没有真刀真枪地看到过人的心,脑,五脏六腑等。

是因为跟着杨仪,才“被迫”窥得一二。

对于人的“心”,他只知笼统,不知详细如何。故而他不晓得杨仪为何盯着赫连彰的右心看。

“怎么?可有不妥?”张太医问。

杨仪道:“他的心,很正常……”

“这不是很好吗?”张太医脱口而出。

杨仪沉默:“寻常人心在左,肝在右,但是他的心在右,肝呢?要是他的心在右,肝在左,倒也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都长反了而已,但如果只是心长在右边,而肝脏等却并未对调,而是跟常人一样位置,他会不会……”

张太医明白了她的意思。

五脏六腑的运行自有一番规律,多半的人都是心在左肝在右,倘若心在右边,而肝脏在左,五脏六腑也随之对调,那自然运行起来也跟常人一般无二。

可如果只是心在右边,而肝也在右边……等等,那么就大违常理,很难说这个人以后会怎样。

杨仪指了指胸中骨处的一根血管:“你看,这里两道是通往肺的,左右肺自是无恙,可是这些……”

虽然张太医头一次看,不太懂,但仍觉着很不舒服。小甘在旁道:“有点怪形怪状的。”

杨仪道:“对,这是畸形了。”

张太医悚然而惊。

杨仪欲言又止:“罢了,先料理再说吧!”

她对这个自然也是没有把握,但本来开胸就是风险极大,既然已经冒险,何必犹豫,不如做个彻底。

如果这次赫连彰能活,她处置了他心室上这些因为天生心右而生的畸形血管,那他必定能够……至少多活几年。

但要是不做,心室上的症状何其复杂,就算赫连彰这次挣扎过来,这心室的问题,迟早一日会突然爆出,说句不好听的,就好像是放了个点燃了引线的爆竹在他体内一样。

室内点了十几只的蜡烛,勉强可用。

处置了血管,张太医负责缝合,杨仪退后两步,本要在椅子上坐下,却扶着椅子边儿跌坐在地上,她已经尽力,甚至不在乎后果如何。

等张太医也缝合完毕,赫连彰仍是没有醒来。

已经过了子时。

俞星臣来找杨仪的时候,正小甘扶着她,伸手在给她抚胸顺气。

静静地,俞星臣在门口站了半晌,直到小甘察觉:“俞大人。”

杨仪微微睁开眼睛,却又疲惫地合上。

俞星臣走了进内,看她的脸色越发不好形容了,透净而薄白的像是对着日色照看的薄胎瓷,极其难得而极其易碎。

思忖了会儿他道:“你也不必想太多,北境就是这样,生死无常。或者说,其实举天下也是如此。”

杨仪垂首。

俞星臣轻声一叹,道:“晁将军分析,这次动手的十有八九是北原人。北原一直派人在北境各处渗透,能做到这种地步,只有他们。”

她终于开口:“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俞星臣蹙眉,想了会儿:“也许你是皇上钦封的第一个女太医、永安侯,更是臣民百姓心中妙手仁心的神医,而且价值一座丹崖启云。若是毁了你,不禁北境震动,周朝也会大震。”

毫不讳言,如今对北原人来说,杀了杨仪,大概等同于一场大捷了。

只是连俞星臣都没料到,北原人如此举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杨仪道:“我何德何能,竟然会被一国之力盯上。”

虽然她没有错,但无可讳言,今日兵备司里死伤的这些人,都是因为她。——杨仪是这么认为的。

俞星臣像是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不是因你,你也不用过于自责。”

杨仪抬头。

他道:“两国之争本就残忍,成千上万的人填入其中,血流漂杵,都是有的。他们今日不择手段,无非也是为了打击周朝,或者你不如想一想……他们要在战场上杀死成百上千的士兵获得的胜利,竟跟杀死你一个人是等同的,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些?”

杨仪感觉他越发“会”说话了,呵呵道:“我没觉着哪里好过,宁肯不要我跟这些、牵扯在一起。”

俞星臣便不言语了。

良久,俞星臣似有感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有时候,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俞星臣淡淡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一旦开始,只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最终的走向……到底会发生什么,死多少……无辜的人。”

杨仪深深吸气。

半晌,她道:“俞大人,你是、在说兵备司的事呢,还是……另有所指。”

俞星臣转头跟她目光相对。

摇曳的烛光中,两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恍惚迷离,似真似幻。

俞星臣道:“你说呢。”

杨仪的唇角轻启,又合上。她转开头。

俞星臣也垂了眼帘。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着,气氛显得极其诡异,

杨仪先坐不下了,她站起来。

俞星臣仿佛被惊动,转头看向她:“仪……”

她正要走,闻声回头,眼神中,是惊悸骇然跟陡然而生的抵触。

他抿住了唇。

杨仪本就因为今日白天的事情极不受用,此刻跟俞星臣说了这几句,只觉着从里到外的冷,整个人好像是被冰水包裹着,无数冰冷的针尖刺骨。

“不要说了。”她将脸冷了下来,“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我也不想听。”

俞星臣道:“你不想听,是因为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么?”

杨仪闭了闭双眼,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不是。”

俞星臣随着站起,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回头,一字一顿:“当时我从羁縻州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因为受伤……你当时在我身边说的话,我、其实是听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