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女

◎为何不让我到榻上睡?◎

沉水院的松树上了年头,苍翠挺拔。

一阵微风拂过,清寒松香充斥满院,叫人心神宁静。

谢泠舟坐在松树下,手中拿着一把古琴,挺直身影与松树相得益彰。

毫无来由,谢泠屿觉得兄长望向他的目光如深渊沉静,虽没什么情绪,却总叫他禁不住多想,怀疑这眼神有深意。

谢泠屿蓦然忆起十岁时,他在书院充当孩子王,当时他肩头扛着一把桃木剑,仰头笑得狷狂,撞见兄长拿着一本典籍,从藏书阁中走出。

彼时谢泠舟才十三岁,白衣玉冠,如玉的面庞上稚气未退,漂亮得像个姑娘家,但已有了几分处变不惊的气度,生来一双多情桃花眼,眼神却冷情无欲。

经过谢泠屿跟前时,谢泠舟扫一眼边上抖得跟鹌鹑似的小少年们,再淡淡瞥了弟弟一眼,默然从他跟前走过。

只那一眼,甚至什么也没说,可十岁的谢泠屿,却从兄长端正沉稳的背影里读到了俩字,“幼稚。”

在表妹跟前忆起此事,谢泠屿忽然怕在兄长衬托下,她也会觉得自己幼稚,于是收起笑,神色肃淡起来。

他又看了谢泠舟一眼,这回兄长眼神里但没有揶揄,更像是不悦。

为何不悦?

因他的未婚妻错养了他的猫?

谢泠屿将拿错猫的前因后果解释,把小雪猫和给金丝虎的聘礼送到谢泠舟跟前,“此事怪我,阿梦她并非有意的,请兄长看在我的份上,切莫见怪。”

谢泠舟想推说不必了,余光看到谢泠屿身后愧疚得头也抬不起来的人,又改变了主意,吩咐护卫接过白猫和聘礼。

再取来纸笔,照着金丝虎模样绘在纸上,让崔寄梦写上猫儿名字。

崔寄梦正要落笔,瞧见谢泠舟指节不紧不慢地在石桌上敲了敲。

那只手白玉一般,骨节修长。

方才相触时,她的手被这双好看的手牢牢裹住,能感受到他掌心有薄茧。

还有上次那个梦里,那指腹揉着她柔嫩唇角,很慢,但力度越来越大,他眸光也越来越暗,哑着嗓音命令她“别叫”。

这些片段让她一阵羞臊,心不在焉的,把瘦将军的名字写成了“别叫。”

霎时,崔寄梦红了脸,好像那些梦境化成丹青,一点点显现在纸上,告诉大表兄,她竟然梦到他那般暧昧对她。

谢泠舟羽睫猛扇,手猛一收紧。

他垂下眼帘,将眼底的晦暗不明遮盖住,手又敲了敲,“若有错漏,可重写。”

可崔寄梦因为那些梦境无地自容,今日出门又没束身,一想起方才猫作乱时险些被他看到,她只想快些溜走。

便狠下心道:“确认无误。”

谢泠舟抬眸,沉静目光在她面上落定,叫崔寄梦又记起在假山后,被他用戒尺狠狠惩戒的梦境,下意识收紧手心。

她不敢看他,望着他手边的古琴,轻声细语地解释,“我……我喜欢安静的猫,所以起了这名字,并未写错。”

原是如此。

谢泠舟将纳猫契拿起,“可以了。”

崔寄梦抱着被迫改名为别叫的瘦将军逃回谢泠屿身侧,轻轻舒了口气。

谢泠屿只当是兄长严肃得像个夫子吓着表妹了,笑着转过头和她对视,用和煦的目光安慰她“别怕,我护着你”。

崔寄梦回他一个感激的笑。

这落在旁人眼里,少年低下头满眼温柔,少女充满信赖地微微仰头。

一个英姿飒爽,一个飞鸟依人,二人目光交汇处似有星光炸裂。

侍婢们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朝那一对璧人投去歆羡眼神,“二公子和表姑娘,可真是天生的一对……”

谢泠舟从那对璧人身上移开目光,垂眼看着纳猫契上的那两个字,“猫我收下了,二弟无需客气。”

送客之意很明显。

谢泠屿求之不得,当着兄长的面和表妹相处,总觉分外不自在,怕兄长这出尘脱俗的人,嘲笑他沉溺于儿女情长。

他对谢泠舟粲然一笑,虚虚揽过崔寄梦肩头,“表妹,我们走吧。”

崔寄梦点点头,但为表诚意,还是朝着谢泠舟,一丝不苟地屈膝行过礼,这才跟在谢泠屿身后,双双离开沉水院。

是夜。

沐浴过后,崔寄梦躺在榻上。

别叫像往常一样,艰难而笨拙地爬到榻上,钻入锦被,依偎在她怀里,姿态亲昵,猫眼却依旧淡漠。

这神似旧主的眼神让崔寄梦蓦地红了脸,大表兄会不会也抱着它睡过?

这般想,她浑身僵硬,只觉依偎在怀里的不是猫而是大表兄,往日一沾枕头就能睡,这一夜却是月上中天时分才入梦。

睡梦中感觉身前被什么用力拱起,一下一下,揉面团一样。

迷蒙间,崔寄梦回到白日,在沉水院前,别叫正拿脑袋一下下地拱她,而对面,谢泠舟负手而立。

一抬头,发现大表兄正皱眉,若有所思看着她怀里……的胖猫。

她不住道歉:“表兄,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否则也不会把它喂得这么大。”

又被重重拱了一下,崔寄梦醒了,明亮月光透过轩窗照了满屋,她看到瘦将军正窝在她怀里,伸出舌头舔着猫爪子,再用猫爪梳理头顶毛发,小家伙舒坦得直嗓子眼咕噜,圆胖猫脑袋也跟着一抬一抬的。

正好她侧躺着入睡,瘦将军一耸一耸的脑袋便拱在她身上,难怪会做那个梦……

崔寄梦为此羞赧,按住了猫头。

而沉水院这边。

谢泠舟在昏暗室内睁着眼。

方才那个梦里,少女满含歉意对他说,不知道这是他的,把它喂得太大了。

在梦中他尚存几分意识,听了这句话只想反问她,“我的?”

难道不是二弟的?

虽在梦中,但理智残存,察觉到这念头实属冒犯,他惊醒了。

眼前闪过今日崔寄梦弯腰抱猫时,不经意瞧见的一片雪白。

以及后来,她和二弟走后,院中侍婢们凑在一块窃窃私语,“老天,真是开眼了,怎么才能做到那样,该瘦的瘦,该肉的肉,我一姑娘家看了都眼馋……”

那些话在脑中唱大戏一般,有个被邪恶驱使的声音接过腔,它说,她们所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谢泠舟猝然睁开眼。

他自认意志坚定,少年时即便谢泠屿在跟前念起露骨的风月本子,依旧不为所动,后来谢老夫人为给他开蒙,往沉水院塞了几位美婢,有一个大胆到夜半爬床。

他毫无波澜,甚至隐隐厌恶。

但自从下水救起崔寄梦,便屡屡梦回和她在水下的情形,以及她那被他的外袍紧紧包裹住的柔弱身子。

是他心志不坚之故?

谢泠舟拿过佛珠,在手里捻着,默念起烂熟于心的佛经,很快,那些无礼声音被经文掩盖,心境再度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