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第2/3页)

傅老夫人何止惊讶,这个时辰,她这个便宜孙女理应在宫里行及笄礼的,怎么孑然一身地回来了?

她这主角回了,大郎和阿雪为何不同道回家,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还有,她身上穿的是何物,小女娘家家的,竟不嫌晦气。

傅老夫人面沉似水,嘴角下撇。

说起她对簪缨的不喜,非是空穴来风,还要追溯到簪缨的母亲唐夫人身上。

原是傅老夫人名下有三个儿子,长子傅容和次子傅骁是嫡出,三子傅子胥却是庶出的。偏是这个最不在意的庶子,娶了位富可敌国容

貌出众的新妇。

这也罢了,傅氏书香世家,哪怕唐氏再富,说到底是商户籍,与世家结姻,便该老老实实遵行侍奉婆母的规矩。

那唐氏倒好,成了亲还要外出行商,海州郡县到处跑,整个一不受管束,天上地下我为王。

傅老夫人看不惯三房媳妇的做派,却也不许他们分府出去另住,打定主意要磨一磨她。

结果唐氏直接用乌衣巷一幢寸土寸金的园宅,把邻居楚司空的祖宅换了下来,与傅宅打通,易名“蕤园”。

表面上两府并一府,实则中间那道园门一关,人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与上房这边两不相干。

更可气的,傅三郎打小的性子便是不声不响也不争,只知读儒经,一身书卷气。大了大了,倒会为了偏心新妇,对她这位正头嫡母言不听计不从,连居中敷衍也省下,只知妇唱夫随!

后来,好不容易等唐氏那祸害没了,她和老三留下的女儿又被接进了宫里。

傅老夫人心明如镜,帝后哪里是心疼孤女,分明惦记着唐氏的家财呢。

傅氏正是仗着这层关系,才从之前的次等士族晋阶为一等门第,长孙则安也因此成为太子伴读,仕途顺畅。

所以,虽失去了一笔理应归入宗族的遗产,傅氏又如何能从皇室嘴里抢肉?

至于簪缨这个从小被当成太子妃教养的孙女,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每次回来傅老夫人还得精心供着,生怕出点子差错被宫里怪罪,她又如何喜欢得起来。

说到底,傅老夫人一生最疼爱的是长子,痛失长子后,便最着紧长孙。

是以当初傅妆雪乍然上门来,邱氏第一眼看见那张如同从大儿子脸上扒下来的面孔,当场泣咽。

像,太像了!

在确认女孩手里的傅氏家传玉佩之后,老夫人便搂过少女心一声肝一声地叫个不住,认下了这个孙女。

暂且对外瞒着孙女的身份,是则安的意思。

只因清明节后,朝中便商议着追封北伐功臣,傅容有望配享太庙,这是家族大事,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宜生出波折。

可听傅簪缨方才的话意——

傅老夫人肃起面容,“阿雪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待簪缨的态度一向如此,威严有余,不亲不疏。

前世簪缨一心为孝,常因自己不能承欢祖母膝前而多有愧怍,面对祖母的冷淡,只有竭力讨好而已。

可祖母依旧不喜欢她,在她最重要的及笄礼上,也可以托病不至。

是她做得太少了吗?

簪缨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不,是她做得太多了啊。

少容着眉眼,神情却蕴含离人千里的生疏,淡淡道:“不止我知道了,宫中也知道了,也许再过几个时辰,全京城都会知道。”

这话吓着了傅老夫人,紧盯眼前的小女娘,皱眉问:“何意?”

“稍后大兄回来,祖母问他,自然知道。”簪缨转身,“我去蕤园歇歇脚,待人齐了,再来讨一个交代。”

娇影径自离去。

傅老夫人生平第一次被个小辈晾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又气又疑,转头对着陪房王媪,手指门口干瞪眼睛:“反了天,她反了天了……”

从傅宅西厢的园门过去,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蕤园的所在。

簪缨步步行来,一园繁盛的花木在眼前徐徐展开。

以石子甬道为界,庭林中一半乃是颜色瑰丽的奇花异卉,南北名种尽有,另一半却单种青竹,玕琅独翠。

花有花的娇,竹有竹的傲,两处对庭互映,又相得益彰,如有无尽的缱绻之意。

这般鸾凤和鸣的气息在堂室中

更为明显,只见那东屋里的墙柜与书案上,满满都是撂放整齐的书册,而一张屏风相隔的内室,却布置得精致绮美,处处可见女子的巧思。

主人虽仙逝,蕤园内日日都有人清洁扫洒,一瓶一器,有如生前。簪缨每次回府,都要过来在父母生活过的屋里坐一阵。

她记得,小时候屋里有位芮嬷嬷,是外祖母的陪房,后来又看着阿娘长大。那时嬷嬷抱她在膝头,给她讲父母的故事,最爱说起的,便是居室中那张袁安卧雪图屏风的来历。

原是东汉有位贤士名叫袁安,大雪之日,宁肯在屋里忍冻挨饿,也不肯出门讨食,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傅子胥一日温书,读到此节,赞叹不已,道唯有贤者能将心比心,知人人苦饿,不去争抢妨碍,此为高节仁士。

唐素听后却不认同,驳道:“圣人云,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袁安处穷,却连独善其身也做不到,分明出门便可活,却死活不出,岂非腐儒?”

于是夫妻二人一论高节一论迂腐,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还是唐素大度,退让一步,拖着声调笑眯眯道:“好罢,那三郎便做卧雪高士,由我来雪中送炭,总不使你冻坏饿坏便是了。”

幼年的簪缨听不懂深奥的典故,但每次听芮嬷嬷惟妙惟肖地讲述这段故事时,心里总觉得十分温暖。

各持志向又相互理解,互相爱重又不改其志,恰如妍丽的娇花与清高的翠竹,互倚互望,是她想像中一对夫妻最为恩爱的模样。

阿父和阿母也确实做到了。

阿父纵为一介书生,却心存报国之志,主动请缨随兄长持节北征。

阿母即使在丧夫育女之后,犹然心志刚强,不忘拓展海商之路,身先士卒带队出海。

他们最终都没能回来。

可簪缨一直觉得,阿父阿母皆如翱翔青天的雄鹰,总有一日会在云霄之上重逢。

虽然记忆里没有他们的样子,但她知道,他们都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

只有她,很笨,很不好。

“阿父,对不起……”

簪缨轻抚书案上父亲留下的手迹,沙哑声从喉咙里挤出。

她这些年除了读过几本经书,只晓得孝经女诫,腹内草莽,识人不清,任人摆布,活脱脱是满脑袋糨糊。

父亲若知,一定会气得弹她额头吧。

“阿母,对不起……”

她上辈子认贼为母,空付孝心,却落得如猫戏鼠,惨淡收场。连唐家累世积下的财富也保不住,尽付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