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4/5页)

“娘娘。”

这边才吩咐下去,大长秋自殿外进来,绕过满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禀:“太医院的医丞方去看过郗太妃,说老太妃若再不进饮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复又拧紧,“徽郡王妃不是进宫侍疾了吗?”

这郗太妃膝下独子便是蜀中王李境,当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为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挠。

后李境见朝臣因立储之争而结党伐异,不顾民生,主动请旨离开建康,放弃储位,入了蜀城为大晋戍守西边门户,这才有了当今的上位。

如此过了近二十载安稳岁月,蜀王在长子李容芝长到十五岁时,将其送入京城,名为请皇帝为子侄赐婚,实则却是质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为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东豪族义兴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纯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宫中出事,且非寿终正寝,而是无病无灾地饿死,便兹事体大了。

佘公公回说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听后又想砸盏子了,这一个两个的,也不知被那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都把她当成一块香饽饽。无法,只得捺下火气,亲去太妃苑走一遭。

这一夜,是没个消停了。

西山行宫,南殿阁中。

卫觎听到那句“断腕”,略一沉默,也未责她胡言,缓徐声道:“暴虎冯河,有勇无智。既存断腕之心,对宫中会做何反应,可有预判?”

“有

。”

簪缨的侧颜在红烛映照下胭若桃花色,绷着小脸严肃道:“往最坏处想,明的,召我入宫觐见,然后将我扣留。我自不会去,难道宫里会派兵来围剿西山行宫?又或以抗旨之罪杀我头?这两者,都是将事情闹大的路数,比我抄经生的法子还快些,皇家在我身上,说到底求的是财,投鼠忌器,理应不会大肆张扬,公然处置此事。

“若来暗的,最坏不过杀我灭口。我一条命无足轻重,可唐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掌柜,牙行,伙计,他们总堵不住悠悠众口,到头来是宗室失道,受人话柄。”

卫觎落睫,指节捏得毕剥一声。

他听得出来,簪缨虑事尚有稚嫩之处,却已是在尽力思考了。然而一个看起来乖巧无害的小女娘,究竟经历过何事,才会让她在权衡时,首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该是这样的。

“重说那句话。”

声音不重,还带着刻意放柔的稠缓尾音,簪缨却依旧感到案几对面的人有些不高兴了。

她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连忙从头到尾细筛一遍,有些不确定,又想了一遍,才觑着眸色改口道:“我、我一条命很贵重,身后有唐家做依靠,宫里不敢乱来——哦,还有小舅舅,小舅舅会保护阿傅。”

一记并不怎么高明的拍马,令卫觎目色由翳转睛,没脾气地笑了一声。

簪缨呆呆道:“小舅舅笑了。”

她叫得倒顺口。

卫觎听着也顺耳,无奈道:“我又非木头人。”

说着,他将南殿那边送来的桂花点心往小囡面前推了推,“阿奴,任何时候都记住一点,命在,机会才在。”

他墨色的眸海中凶气微荡,立即低头敛住,轻如自语:“天道本不公,想争,只能用最硬的一条命去争。”

沙场之人,开口便有蹀血之气,这本不是说给闺阁女儿的话,簪缨却听得津津有味,缩回摸糕饼的手点头,“阿傅受教,谨记于心。”

她是选错过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卫觎面色复又和缓,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点递去。簪缨双手捧拢接过,酝酿了一阵,奓着胆子道:“但是这件事,我想自己来,不想假手于人。小舅舅,可以吗?”

卫觎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摆,懒声反问,“不用我,用王家?”

簪缨口中含糊一噎,对于小舅舅能轻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本事,几乎要渐渐习惯了,说是的,“听说王氏与庾氏有旧怨。”

卫觎问:“那你可知王庾为何结怨?”

簪缨道:“因王家不愿太子临政。”

卫觎又问:“王家为何不愿太子临政?”

簪缨:“因为他们夙有旧怨……”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不像话了,微微挺直身板,“舅舅教我。”

卫觎望着她求知若渴的模样,淡笑,随口拣几句与她听:“王氏,世世相国,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国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亲。只因当年南渡时,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几支留在了祸乱的洛阳,却也凭自身的士族威望,在乱世扎稳根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欲习中原风俗文化,欲统治羁留北方的大批汉人不生异心,便要用汉人的名门世家。民间有句话,王与帝,共天下,由来于此。”

从未有人与簪缨讲过这些,她想起前世李景焕登基后的那场大乱,不由认真聆听。

“所谓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愿太子临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

簪缨正努力消化着方才之言,闻言微微吃惊:“我?”

卫觎点头,“太子母家无势,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财势。

唐家经营遍布三吴与荆豫湘淮几州,远达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盘根错节,混杂其中。从大晋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统治寒人,贵族凌驾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财富与人脉冲击世家门阀,对于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场本末倒置的灾难。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过来打压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临大敌,用尽一切办法也要防范这一日的到来。”

他的这番言论,如同在簪缨狭窄的世界里破开了一扇窗,簪缨震惊于阶级倾轧的复杂,也透过这扇窗,第一次窥见了几缕若隐若现的远光。

她如今对此却还不甚了了。

簪缨一边琢磨一边细声道:“所以我退婚,王家乐见其成。此后太子再无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将太子视为威胁……所以我与宫中之后如何拉扯,王氏都会袖手旁观?”

“‘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训。”卫觎慢慢地告诉她,“王氏不会甘冒无用的风险,也不会放弃隐含的机会。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过来用你。”

簪缨心中一凛,又有些警觉,又有些迷糊。

她仿佛还未意识到,脱离宫廷,独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将成为京城里最大的一块肥肉。

见女孩儿思索得眉头紧锁,卫觎又道:“其实用王家不是无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