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2/3页)

庾氏听后,心中方平息的燥火又卷土重来。

钱钱钱!她执掌宗室中馈以来,何曾有过捉襟见肘的时候,如今却是这个也问她要钱,那个也问她要钱。

那座在乐游苑西北方所建起的行宫,乃是今年年初破土新建的,为的是庆贺陛下即将到来的五十寿诞。

朝廷的国库不充裕,此难由来已久,是以晋帝自上位后便俭身自省,二十年来一未大肆采女,二

未破土建宫,如今到了知天命之年,建一座行宫使龙颜欣悦,这也无可厚非,于是御史台那些骨鲠臣子,难得的一次没有上书劝谏。

可朝臣无意见,建宫的花销却不小,这笔钱从何而来?庾后顺理成章地盯上了傅簪缨的财库,她计算着,可以先让工部那边着手修建,所费石木料与人工,先向承办的几家大皇商预支,待到五月,只等傅簪缨的及笄礼成,宫里名正言顺接管唐氏财库,自有双倍的利润交付皇商。

至于户部,不过在其中空挂个名头,不消动公中的一分钱,如此也不必听户部里那些老头整日哭穷了。

如此,一来工期不必那么紧迫,可以赶在陛下寿诞之前落成新宫,寓意佳好。二来,后期的花费自然有唐家抵上,不会闹出国库的亏空。

那督建行宫之职,最开始,陛下原是属意二皇子来担当的。

因当时太子刚入吏部,皇帝担心太子事繁负重,原意是想给他看重的这个儿子偷一偷闲,也让那成日醉心玄经不理庶务的二郎历练一番。

是庾皇后盯准了这次露脸立功的机会,极力向皇帝推荐太子,硬是从毓宁宫的手里抢过了这个差使。

她把一切都算得准准的,唯独没算到,傅簪缨会在及笄前夕,突然悔婚。

如今那头出了岔子,工户两部推诿不定,可不就找上太子了么?

庾氏重重掐着额角的太阳穴,哑声问:“太子怎么说?”

佘信眉角一耷,这正是他要回禀的事,“殿下……未见杨大人,东宫闭门,殿下不出。”

庾氏霍然抬目:“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宫里做什么!”

“听说……”佘公公咽了咽唾沫,小声道,“听说正在点数傅娘子之物,封箱加锁,准备还回。”

庾皇后手指一哆嗦,险些杵到自己的眼。她还在这里苦苦支撑着,她的好儿子倒有情有意,对一个不听话的贼丫头言听计从起来。

她简直想不明白,一向聪颖干练的太子为何突然糊涂了,真把东西还回去,不就成了肉包子打狗,那人,还能再回来吗?

“你去告知太子……”

庾氏的话才说一半,主殿寝室之中忽然传来一个婢子惊吓的叫声。

那道尖脆之音几乎冲破人耳,连庾氏在清凉阁听了都头皮发麻,变色询问何事。

很快便有女使匆匆来告:“娘娘,是卫、卫大司马派兵径入娘娘内寝,去找那红柱上的枪痕。婢子乍见外男,是以惊叫……”

“竖子欺人太甚!”庾氏连他何时进宫都不知道,闻听此事,忍无可忍,拍案起身道,“他何在?速命禁卫军拦下押至陛下面前,本宫乃一朝国母,颜面岂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辱及!”

女使头垂至胸,声如蚊蚋:“那兵卫看了一眼抱柱后,旁若无人便离去了,大司马……亦已不在宫中,仿佛正是从太极殿离开的。”

庾氏身子晃了一晃。

大长秋佘信忙矮身掺住主子,“娘娘保重啊,奴才这就去请陛下做主。”

“不。”庾氏反而拦住他,脸上血色尽失,从怒火高张到眼神空洞,不过瞬间而已。

她透过青琐窗看向阁子外的绿柳红花,似哀似悲地凉笑几声:“陛下不会管,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从十年前起,他便不管。他心里一直记着那个人。本宫、庾氏一族,在陛下眼中,位于何地啊……”

蒹葭闻皇后的言语之中竟似有对陛下怨怼之意,忙上前扶她,“娘娘,您累了吧。”

庾氏摆开女官的手,闭了闭目,声音森冷:“傅家有动作了吗?提醒他们,傅氏是东宫这条藤上的一根草,想想他家大爷的哀荣,再想想他家近百年的门楣,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外头闹得乌烟瘴气

,太子在东宫把门一关,自成一局。

李景焕沉默地将一样样东西,收进一口口黑漆箱子里,满了一箱,便亲自上一把锁。

李荐在一旁,看着殿下唇上的那层青髭十分心疼,劝道:“殿下,不如再去哄哄傅娘子吧,您瞧这些,件件都是殿下与傅娘子情意的证明。傅娘子心肠最软,不会当真舍得的。”

李景焕不理,眼眸黑得如同还没有从前一个夜里醒来。

不整理不知道,原来这些年,傅簪缨送了这样多的物件给他。

他喜欢名帖字画,东宫大半的名家手迹便都来自于她的馈赠。

那些他携去参加诗会雅集,单拿出一卷便足以引起那些书痴画痴的世家子争相传阅,奋笔临摹,艳羡不已之物,她抱着送至他面前时,却不过视之寻常。她只会笑着说,“景焕哥哥喜欢这个吧,我托人寻来都送给你。”

在他眼里,名帖风雅贵重,金钩铁画中藏着几朝风流、几代名士如云舒卷去留的踪迹,不可用金钱来衡量,而是一种心灵美感的享受。

而在她眼里,他笑一笑,便是她的享受了。

李景焕仔细地想,那些雅集宴会,他好像一次都没有带她去过。

因为母后说宫外鱼龙混杂,她又爱病,总怕她外出被冲撞着,便一直像娇花一样搂在怀里呵护着。她也过于听话。有一次他有心逗她,说偷偷带她出去玩儿,结果阿缨咬着唇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止步在宫门之前。

所以他笑话她胆小。

除了碑拓字帖,他惯用驼骨狼毫,唐记积年贡进东宫的毫笔,便如小林般插满了整整一海缸。

他嫌左春坊的制衣太软,喜穿硬丝绸衣,唐记旗下的绸缎行便单开一个织厂,采用特殊的工艺专供他的内外襕衣,数年如一日。

这些都是已经用旧的,还有那些用没了的,如澄香堂的好墨、被他赏给侍读的佳砚、独家秘方糅合的香丸,事无巨细,难以胜数。

“都按价折给她。笔换成新的,衣折成绸缎,孤一样也不会欠她。”

李景焕屈膝坐在环绕身周的黑色大箱子中间,嗓音嘶哑道。

她凭什么瞧不起他,他是皇储,是太子,是将来要站在这江山顶峰的人物!而她,是要与他并肩立在那里,是要与他同享尊荣的人,这件事,他们两个从很小就都知道了,不是吗。

他尊贵已极,她凭什么说,瞧不起他。

李景焕手心狠狠一捏,却触及一片柔软的质感。

他低下布着红血丝的眼睛,看见自己手心里,躺着一枚精致的石榴纱红绦金丝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