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卫觎抱着昏迷的簪缨进内寝, 把春堇一众婢女吓得魂飞天外。

紧接着便是一阵惊慌忙乱,杜掌柜夫妇、正房太妃院里的嬷嬷、还有留守下来的檀顺闻讯急忙赶来。

府内府外的医士郎中召了一大堆,却就是诊不出簪缨为何突然昏倒, 脉弱如游丝。

短短半个时辰后,先前一身冰冷的簪缨忽然发起高热, 脸颊烧得绯红, 却仍旧醒不过来。无论谁在耳边唤她, 女子都无知无觉。

“……不然去请宫里的御医吧!”杜掌柜看着躺在榻上不知病因的小娘子,急哭了两回。

他没有延请御医的门路,却知道大司马一定有办法。

檀顺看出凶险, 俊俏的脸上苍白得和榻上之人也没什么分别, 几次徒劳地想挤到床帐前,却因卫觎踞在榻边守着, 谁也近不得身。檀顺心急如焚:“可有用得上我的?我腿快,去哪里请人!”

徐寔却猜想,小娘子之前没病没伤的,突然发作,会不会和她被庾氏服下的那丸药有关?那可是连顾老先生也诊断不出的暗症……

原本这几日已有军营的飞书传来,说他们在巴东郡的一个小县寻到了葛神医踪迹, 水陆两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不出意外可以在大将军离京前赶至京城。

谁知就这么寸,小娘子在葛先生赶回前夕倒下了。

徐寔心头不知怎么的, 突然涌现出听闻唐夫人噩耗那日的心情,他望向眼前那孱弱的女郎,一口气提不上来, 手脚冰冷。

徐寔转看半张脸陷进阴影里的主公, 看不清他神情, 只见腮骨棱棱。“主公……”

弓着身守在榻边的卫觎忽然长身站起。

他面朝一屋子焦急的人,森黑目光静得异样。

“把毒妇庾灵鸿给我绑来。海锋,备好十八刑,我要看看是刑部的刑具厉害还是军营的逼供销魂。太医署在值的都带过来!拦者杀不赦!速!”

治不好人,就都别活了。

他回头凝视着簪缨,她紧闭的睫毛底下浮现两团不祥的乌青,方才骑马时她有多神气,此时便有多安静。

安静得让人不能忍受。

麾扇园的亲兵迅速集结至东堂外,人手佩刀提枪,预备闯宫。

时已近晚,檐下悬灯,庭院中也燃起了毕剥烧油的庭燎石灯,光影肃肃。留在外堂的谢榆听见大将军之令,虽不明白小娘子晕倒和皇后何干,作为唯一一个理智尚存的人,不禁失声道:

“大将军,北伐今日才定,此时宫城若生乱,事将起变,前线无法安心进军啊!”

隔着一道屏风之内,卫觎悍漠的身影如铁石雕,不为所动。

徐寔在旁迟疑一瞬,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那孩子……是唐夫人留存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作为谋士为主谋事的徐寔,平生第一回 理智输给了私心,不想劝阻。

“大将军!”谢榆直接在外头跪谏,“大局为重,您三思!”

卫觎侧颔棱起,碾履向外踏出一步。徐寔生怕卫觎重蹈上回的复辙,被小娘子牵念过重,神智失控,忙当先拦隔了一步,向外道:“谢参军收声!”

却就在这时,外院传来一道声音:“葛神医到了!”

卫觎紧锁的眉尖骤然松散。

众人连忙出堂,便见风尘仆仆的林锐引着一位气态儒雅,须长过胸的布衣医士而来。

徐寔大喜过望:“如何提前入京了?”

林锐道:“老天成全,寻到葛先生后水路一道顺风,知大将军令急,上岸后跑死三匹马赶回来的。”

这一来,剑拔弩张的亲兵便暂且按下。当下无暇寒暄,颠簸了一路的葛清营水都没喝上一口,便被卫觎拽进内室。

这位双眸光华内敛的悬壶名医也不计较,来的路上他已大略得知缘由,轻扑襟上风尘,卷袖近前,为病人诊脉。

枕上的簪缨呼吸沉细,无知无觉。

她雪白腕子上那条青细的浮脉,在葛神医三指之下,细如一根将断的丝线。

葛神医在簪缨的左右手轮流切脉许久,又拨开少女的下眼皮,仔细观察,凝眉思索。

满室唯有烛花声落,无人敢出声。

这位葛神医乃是小仙翁葛稚川的后人,家学渊源,自幼浸淫医道,从会吃饭开始便尝尽百草,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认得的毒,不能看的病,那么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无术。

一刻钟后,葛清营收回手,徐寔忙问如何。

葛清营沉吟片刻,直直看向卫觎,并不讳言:“蛊毒。”

两个字。似两支穿心箭。

卫觎丹田气海一刹翻涌,剑目中隐见血光。

他转头冷声吩咐:“无关人等出去。”

此时在屋里的,可以说都是簪缨最亲近的人,众人才被这位中年医士的诊断惊惧得无以复加,突听此言,一时愕在原地。

檀顺最先反应过来,吵嚷不走,向那名从天而降的神医揖手再揖手,声音颤抖:“先生,什么蛊、蛊毒,阿姊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下一刻他直接被两名健壮武卫押了出去,少年欲要挣扎,所负的武力却不济事。

屋中奴婢亦退,惟独杜掌柜含泪哀求大司马:“郎君,求你让老仆留下吧,仆若蒙在鼓里,也就没脸下去见东家和姑爷了!”

卫觎一默点头。

于是闺室中除了他,便只留了葛神医、徐寔和杜防风。林锐和谢榆把守在屏风外。

卫觎的脸色并不好到哪里去,清场之后,他轻轻坐回榻边,握住女孩烧软了的滚烫手心,凝视她不睁开的双眼,沉声问:“什么毒?”

葛清营摇头道:“具体名目说不清,大类是南疆那边,忘忧散加上醉骨酥调配出的毒。”

醉骨酥,名字听上去便让人心沉。

葛清营脸上也露出几分慎重,拈须解释道:“昔者赵飞燕能作掌中舞,于是这类能让女子轻肌骨的药物便在汉廷后宫暗中流毒,虽不致命,但毁人根骨。方才葛某见这位女公子的筋骨较同龄人绵软,那便是用药蚀的。”

“至于忘忧散、”葛清营微顿,看向卫觎喜怒不辨的脸孔,“与你体内之蛊同出一源,服下会令人神智昏乱,只是这个药效更轻些,远没那么霸道,可能只会让人忘记一些事情。”

卫觎沉默良久,声音已经涩冷,“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葛清营唏嘘,“那便是了。”

杜掌柜如遭五雷轰顶,两条腿软得站不住,头发丝都在打摆子,“求先生救救我家小娘子,如何才能解毒,用什么药,求先生告知!”

“老杜。”徐寔扶了他一把,自己的心也在哆嗦,他不是不知后宫阴私甚多,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庾氏妇人恶毒至此!

卫觎看向葛神医。

葛清营见多了人间疾苦,也已经习惯生老病死的场景,是以养成了胸怀洒淡,有话直言的性情,然而眼下,他难得地沉默片刻。